萧问水这话一出简直叫所有人都懵了。
何沉梦虽然是现任掌门, 所有人却一致看向师姐晏小瓷。
师姐晏小瓷的脸上好不容易一点暖意顿消,一双妙目清冷的射向萧问水, 镇定道:“上个月初五夜, 我收到本门特有的传讯符,告知我本月十五师尊将要出关。署名是你。”
萧问水都是五日前才“醒来”的, 哪里记得上个月的事?
但是他芥子空间内的珍藏贺礼, 玉珏上对他的提示,这些做不了假。
他看了晏小瓷一眼, 温声道:“我不记得了。既是如此,等一会便知分晓。”
萧问水答得平和,但何沉梦与几位师伯对视一眼,心里的欢喜期待顿时消了几分, 添上几分警惕。
萧问水这话说得模糊, 似乎连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传过消息。
若是当初传信那个人是萧问水,一切自然无误。如果不是, 今日要回来的人,真的是师尊吗?
只有小师妹不解其意,当真以为萧问水是情急赶路一时记岔了。
下方的弟子们更是不知道生了何事, 一个个虽然不敢明着交谈,却纷纷传音入耳交流着。
表面看去却是一派安静。
有了刚刚那一出,晏小瓷便对叶安点了点头,示意他看顾好护山大阵, 以防不测。
正当时, 原本晴朗无云的天空忽然狂风大作, 几息之间阴云遍布,似是劫云当头。
晏小瓷的长眉稍稍松开一丝,这的确符合渡劫的前夕。
然而,阴云越积越多,压得正午时间犹如夜幕,很快淅淅沥沥的雨落下来,转眼间便大珠小珠齐下,缀连得几乎看不清远处的建筑。
电闪雷鸣,仿佛夏日暴雨。
雷电在遥远的天际劈砍,慢慢才移向护山法阵,声势并不怎么浩大。
这里都是修行者,自然不会叫这小小的暴雨打湿。但众人眉头却微锁。
晏小瓷正要说什么的时候,人群里忽然一声小小的惊呼。
她猛地向前方看去。
暗暗的雨幕里,缓缓走来一个人。
他披着一身青灰色的斗篷,兜帽遮下阴影挡住了一部分脸。
来人走得从容不迫,细密的雨水仿佛自从他身上隔绝开,叫那身青灰色错觉着光。
众人都鸦雀无声,他们虽没有看到他的脸,只见他不紧不慢走来的样子,修长玉骨似得手扶着兜帽的姿势,就感觉到那是个很美很强大的男人。
也很,冷寂。
他站在晏小瓷他们十步远的地方,驻足。
然后,那个人抬起头,兜帽自然向后滑落,露出那一整张俊美绝伦的脸来。
那是一种难以用言语来描摹的美。
皮肤很白却毫无病态,像月光的精魄浸透到无暇的玉石里,渴饮在绝世的神兵锋刃上。
比他的脸更美得是他的神情,那双暗绿色的眼睛抬起来,向他们看来,却好像什么也没有进入他的眼里。
他的神情并不冷漠,甚至是平和寂静的,却叫人极冷似得起抖来,不敢直视。
那种沉静无情的美,就像修行冥想时成就大道的旧梦妄念,极其渴望,真的面对了,却不由自主生出自惭形秽的菲薄来。
“师,师尊。”晏小瓷第一个开口,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单膝落地,率先恭迎。
她画了那个人无数次,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个人的每一分每一毫线条。
“恭迎师尊。”
所有弟子都熟知这个人的长相,他们见过无数次了,比斩厄圣君萧问水的画像还要熟悉。这一刻才如梦初醒,纷纷跪地迎接,声音却无法克制的颤栗的颤。
那张画像,他们看过无数次都不敢置信,有人会生得那样好看。见了真人却觉得,画像没有画出十分之一的神韵来。
所有人都跪了下去,那个人脸上的神情还是分毫不动,寂静平和得不像活人。
但任何人只要看到一眼就知道,不是的,那只是永恒的时间里,极致的强大和美自然呈现出的,什么也不足以叫他看入眼里的空,就已经比任何灵动都要叫人失色失态了。
所有人都跪下去,甚至不敢抬头直视,唯一一个还站着的萧问水,就格外显眼了。
那沉寂安静目空一切的男人,目光微微一瞥,移向萧问水,薄唇微启,轻轻地说:“他们都跪,你为什么不跪?”
萧问水脸上的神情依旧温和,目光却有些怔愣凝滞,被那双眼睛直视着,他也有些透不过气来,脑子里一片空白。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萧问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不是不敬这个人,他只是没想过对任何人屈膝下跪。
“恭迎……”
那个男人却收回目光,看也不看径直从他面前走过。
直到走入正殿,里面才传出淡淡的召唤:“掌事的是谁?”
现任掌门何沉梦起身,一面恭敬回话,一面走进去:“师祖,是徒孙。您闭关已过百多年,请先稍事休息,一切还按照您以前的习惯摆设……”
萧问水站在原地,温和的面容上,慢慢将那两个字无声倾吐——师、尊。
大雨不知何时停息,乌云逐渐散开,所有弟子晕晕乎乎的跟着各自的师兄师姐回去,一个个都鸦雀无声。
晏小瓷的神情也有些怔然,却还是有条不紊安排弟子们回到平日的位置上去,该做什么做什么。
大多数人走的时候,都不由自主回头看了一眼萧问水。
那眼神有些复杂有些古怪,虽然大都还是跟之前一样的仰望钦慕,却参杂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也有些人偷偷看了晏小瓷,那眼神就更五味陈杂了。
晏小瓷是强势的师姐,虽然排行第二,大师兄萧问水一直不在,她算是实际上的大师姐。不但师弟师妹是她带大的,整个宗门都可以说是在她的努力下展到今日。
第二代掌门叶安也是她一手教导的,即便换到这一代的掌门何沉梦手里,她已经不管事了。大家心目中,整个宗门最有威望,关键时刻的顶梁柱,仍旧还是师姐晏小瓷。
只有最新的一批弟子,不了解情况,只当她是性格强势的长老。
小师妹有些隐隐的小委屈,却不敢表现出来。她虽然已经百多岁,修真无岁月,看上去还是天真烂漫的少女。
“师尊、师尊是不是忘记我们了?”她小小声的说。
倒是一向冰冷的晏小瓷平心静气安慰道:“你当初还小,或许不记事。师尊一向是极为冷性的。他只是不喜欢说话,对我们都是极好。再说闭关这么久,肯定有些累了。”
小师妹便舒了一口气:“哦。”她点点头,继而看向萧问水,“大师兄,师尊向来最疼你了。闭关之前也一直带着你出去,我们当初有些嫉妒不开心。你刚刚那么疏远师尊,说不得就是因为你,师尊才生闷气的。”
“不要胡说。”晏小瓷斥责一声,声音却并没有多少冰冷,只是看了一眼萧问水。
萧问水也没有在意小师妹的话,他现在人都没认清,小师妹话说得不客气,内里的口吻却是不认生的亲近之人才有的。
“我并非有意疏远师尊。”萧问水也不知道怎么说好,便只这么说了一句就停下了。
小师妹噗嗤笑了:“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也是太紧张了。大师兄这么久不见,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拘谨害羞。”
他小时候拘谨害羞吗?萧问水并不能理解。
他听着小师妹说话,却和晏小瓷对视了一下,微微点头。
两个人都注意到了,方才那阵雷雨天象背后,并没有成功渡劫之后的华彩异象。
回来的这个人,晏小瓷万分肯定是师尊无疑,但显然如果方才的劫云是师尊的,他必然没有成功渡劫。
这才是晏小瓷在意的。
萧问水却还是觉得,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对,可他说不出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兜帽下男人的长是白色的,面容看上去却年轻,他的神情却是历经时光沉淀。
他只看一眼就觉得,如果是送给这个人,那芥子空间里的宝物,便是多少都不嫌多的。
萧问水没有见那个人之前,一直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叫他心甘情愿认作师尊,见了就只剩果然如此。
可这还是不能消弭,他心中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说不出抓不住的在意。
就像逐渐散去阴云的天空一样,五蕴宗仍旧是之前的样子,却总叫人觉得有什么改变了。
……
师祖出关归来,宗门内原先筹备的庆典照常进行,但比起预期来大大缩略了规模。
因为归来后的师祖并不喜欢交际和热闹,连所有弟子的求见都一律推了。
掌门何沉梦,也只在第一天被他叫进去,还只是自己琢磨着汇报了几句话罢了。
面对众位师伯期许询问的目光,何沉梦摇摇头:“师祖只说,一切照旧,无事不要来打搅他。”
小师妹叹口气,哀怨道:“师尊真是闭关闭上瘾了吗?连师姐都不见,他以前除了大师兄最喜欢师姐了。大师兄你要不要去撒撒娇,卖个蠢什么的。”
萧问水越听越困惑,小师妹说的这个会拘谨害羞,又还会撒娇卖蠢的人,他怎么一点也不觉得跟自己像?
温润宽厚的三师弟叶安看不下去,摇头:“撒娇卖蠢的,不是小狸你自己吗?”
小师妹又叹气,更哀怨了:“我都这么大了,撒不起娇了,老了老了。大师兄就不一样了,你们啊,真是小看他了。当年他……算了算了,就知道你们不信。”
小师妹从小活泼,爱和大家争师尊的宠爱,即便自己长大收徒了,在师兄师姐面前还是这副模样。
大家都忍俊不禁。
晏小瓷难得神色稍霁,抿唇笑罢,在小师妹转头支招师侄何沉梦的时候,她示意萧问水走过一旁叙话。
晏小瓷直接道:“大师兄可还记得我们叫什么?”
萧问水:“……”
晏小瓷毫无诧异,她清冷的神情,某些角度微微有些像师尊:“果然,大师兄和小时候一样,是又把我们忘记了。”
萧问水有些无奈:“记得的,晏小瓷,叶安,云非狸。只是看了自己留下的玉珏知道的。你怎么看出来的?”
晏小瓷听到自己的猜测属实,神色越温和了些:“大师兄不记得,我的道最善察辨识情感细微,这是外话就不多说。只是大师兄不记得,我的疑问就只能问师尊了。”
“怎么了?”
晏小瓷清冷的长眉微蹙:“察觉到一些不太对的东西,现在还不能肯定。本想问你,当年师尊闭关之处是哪里,可你已不记得了。”
她摇头,竟是有些赧然:“拿这种事去打扰师尊有些难为情,但我也很想师尊,正好是个借口,我私下偷偷去问后,明日再找师兄决断。”
萧问水听得一知半解,但直到明日便会知晓一切,便也点点头:“好。”
他想起自己芥子空间里那一堆宝贝,正好挑拣一下,在庆典上送给师尊。
这是萧问水,最后一次见到晏小瓷。
他什么也没有察觉到,那一晚整晚没有睡着,也无心打坐,便望着那堆宝贝了怔。
第二日,五蕴宗一切照旧。
萧问水迟迟没有等来晏小瓷找他,便自己出门去寻。宗门不大,找了一圈却也没有见到人。
这时候,萧问水遇见迎面来的小师妹云非狸:“小狸,你见到你师姐了吗?”
云非狸很莫名,噗嗤笑道:“大师兄在说什么呀,我什么时候多了个师姐?你不会是嘲笑二师兄性子斯文像个姑娘家吧。小心他生气了叫弟子克扣你的材料。”
萧问水的心猛地一沉,冷声道:“云非狸,我问你师姐晏小瓷,你在说什么?”
云非狸被他吓了一跳,莫名其妙:“是师兄先跟我开玩笑的,哪里有什么晏小瓷?听都没听过。”
萧问水不再说什么,拉着她一同去见了其他人。
……
萧问水、叶安、云非狸,下一代的弟子只有叶安的徒弟掌门何沉梦。
四个人站在一起,听到萧问水问了一遍:“你们师姐晏小瓷,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叶安目露茫然,看了云非狸一眼,又去看何沉梦,不太确信的疑问道:“沉梦你的师姐里,有谁叫晏小瓷吗?”
何沉梦神色凝重,他们师徒两人都是心细如的人,五蕴宗又不大,怎么可能记不住每个弟子的名字?
“没有,师伯祖是不是记错了什么名字?”何沉梦肯定的望向萧问水。
萧问水早有预料,心里仍旧微微一寒:“我们师门第一代有四个弟子,我是第一个,第二个是你们师姐,她叫晏小瓷,修得是琴书之道。善作画。师尊闭关后,一直是她照顾你们。你们仔细想想,记忆里可有哪里不对?”
叶安和何沉梦对视一眼,又看了看迷惑不解的云非狸。
何沉梦坚定的摇摇头:“师伯祖,你或许是刚回来不久,记岔了什么。我们宗门在你回来前,向来只有两位长老。没有修习琴书之道的人。”
叶安却突然道:“不对。我怎么想记忆都有些生硬,有些事是我根本不可能做出来的。如果是大师兄说得忘记什么人,那就说得通了。去找,如果真有这位师姐,一定有她生活的痕迹,也有她的弟子。”
叶安到底也曾当过一代掌门,行事自然很有章法。
他一开口,不管云非狸和何沉梦眼里此前有多狐疑不信,却是立刻就遵照执行了。
这一点,萧问水虽是大师兄,是享誉整个修真界的第一人,在宗门里却并不如何好用。
叶安安排下去,随后略作沉思,凝重地询问萧问水:“大师兄,你是如何现……那位师姐消失不见的?”
“我与她昨日有约,今日要一起探讨一个问题。”
萧问水的眼底微微一颤,他改了口,没有直说,晏小瓷是有事情要告诉他。
但有一个问题,却是迟早要面对的。
云非狸和何沉梦的行动很快,或者说整个五蕴宗太小了,他们不多时便找到了蛛丝马迹。
云非狸严肃地说:“大师兄、叶师兄,五蕴宗周遭被一种奇怪的雾气笼罩了。神识探不出去。”
何沉梦冷静道:“有一处山峰被雾气笼罩了,这里有三个弟子说不清楚自己的师承来历。或许就是那位晏小瓷师伯门下。”
叶安斯文温润的面色便沉了下来,仍旧保持着淡定:“大师兄,你可记得,晏师姐昨日与你分别后,去见了什么人?”
来了。悬在萧问水头上的,他不想面对的疑问还是来了。
萧问水抬眸,平静的看着他们每个人的目光,最终摇了摇头:“昨日我们五个人一起离开师尊那里,就分别了。我不知道。”
现在事情未名,那是师尊,等闲他不想叫他们质疑那个人。
叶安沉声道:“到这一步,必然要告诉师尊一声。请他定夺。”
萧问水跟他们一起来到正殿。
正殿位于五蕴宗正中心北方,是靠后的清静之所,也是最为庄重重要的大殿。
“师尊,宗门有异,晏小瓷师姐消失不见,我们当中却只有大师兄一人记得她,求师尊救命!”
叶安跪在殿门之外,一开口说得惨烈危机至极,简直字字泣血。
萧问水才现,他固然觉得晏小瓷不见,众人齐齐遗忘,虽然可怖诡异,但或许是没见到尸体,内心里其实并没有多么焦虑慌乱。
萧问水怔了怔,是他因为不记得这些师弟师妹,所以冷情冷心了些吗?
何沉梦与云非狸也跪下,一起道:“求师尊救命。”
云非狸抬眼看到萧问水不动,拼命打眼色:趁机诳师尊出门啊,你不想见师尊吗?
奈何萧问水完全没有默契看不懂,还以为她是恐慌的快哭了,眼睛疼。
大殿的门关闭的死死的,只听到里面淡淡清冽的声音:“宗门叫什么?”
“五蕴宗。”众人摸不着头脑也乖乖回答。
里面又问:“你们师兄妹几个人?”
“四个。”
“所拜何人为师?”
“……”冷汗齐下,他们,他们不记得自己师尊的尊号名讳了!
被众人齐齐望着的萧问水也怔然怅惘,他也不记得,玉珏上没有写。
屋子里的人,缓缓睁开眼睛,沉寂安宁的面容,无波无澜:“萧问水,你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