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闭的殿门被缓缓推开,出吱呀一声。
走进来人, 脚步不徐不缓, 透着一股平静耐心的沉着冷静。那沉着却并不平和,反而隐隐的锐利逼人。
脚步声的主人走入这里, 就像漫步在自家后花园里似的随意。
殿门在他进来后就关上了,阻隔了光线的殿内并不暗沉,只是一眼就见到室内一圈的清泉墨池,显得忽然一暗。
池底像是浮雕一般的符文, 正正方方的布置在殿内, 月光一样的泉水流淌在其上,恍惚看去就如一方砚池。
池中肆意开着一片墨荷, 却当真如水墨画出来似得漆黑。
仿佛九天之上的仙君吹了一口仙气,让这墨荷从画上走下来了。
墨池、墨荷、泉水, 围绕一圈,几乎占据整个殿内。
正中间留白的区域放着一张白玉床榻, 一个青衣白的男人半阖着眼,无欲无情的坐在上面, 安然自若的打坐修行。
寂静安宁, 仿佛要到地老天荒。
那个人的容貌气韵,却比围绕他的这些奇异的景色, 更像一副惊世绝伦的画卷。
来人顿了顿, 似乎也为这副画卷赞叹失神, 随即便径直走了过来。
走到墨池的边沿, 他也没有止步, 而是视而不见的踩了上去。
那脆弱的水波、墨色的荷叶,却一动不动,任凭他如履平地的踏过去。
何沉梦站在那个男人的面前,因这过近的距离,理所当然地垂眸俯视。
何沉梦站得笔直,他向来脊背挺直,如同松柏,挺拔不屈,光看背影就叫人觉得是个极为不凡的人。跟他脸上的神情截然不同,沉稳谨慎又谦和沉默,跟他师父如出一辙。
此刻,他脸上的神情也很耐心冷静,却没有了那股特意克制锋芒锐气的平庸。
何沉梦一眨不眨的看着那张脸,脸上神情却冷静随意:“那个人也像你这个样子吗?”
打坐的男人微微睁开眼睛,却还是垂眸不动,并不看他。
何沉梦也不在意,继续道:“本来还担心你骗不过师伯他们,被当场拆穿,想了很多补救办法。没想到问题却是出在别处。毕竟我没有见过那个人,从一开始见到的就是画像。”
何沉梦叹口气,神情和语气却并不像他叹息的那样在意:“晏师伯不止一次说,她画得并不好。晏师伯从来不是个谦虚的人,没想到这件事上却谦虚至此,叫我白担心一场。你只不过是那个人的一副画像成妖,晏小瓷看一眼就跪了下去。连我当时都惊讶了,若不是看到劫云不对,差点以为歪打正着,真的师祖这一天真的出关回来了。”
何沉梦俯身低头,冷静认真的描摹着这张脸:“画像就已经是这样了,他真人我实在想不出来。你是他的画中人,你能不能告诉我,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清醒理智的面容一瞬间的失神,他下意识的想伸手触碰。
那个阖眼不语的画妖却微微抬眼瞥来,那只手就无论如何也伸不出去了。
即便知道面前这个画妖成妖不过百年之内,本体更只是一副画罢了,一副水墨符篆阵法就可以克住他,圈禁不动。但他的气质太冷,只是这么看一眼,就叫人动弹不得。
不由想起劫云下他徐徐走来那一幕,也只是淡淡一抬眼,五蕴宗所有人就情不自禁跪下。
何沉梦不由自主退后几步,将将摆脱那种锋芒在背的压抑感。
感受到自己被威慑的惧意,何沉梦并没有生气反而淡淡的笑了笑。
画妖只是继承了那个人的威势,虚张声势罢了,倒也没什么必要,非要拆穿这层虚假高傲。
毕竟,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师祖,外表极其的强大和极致的美丽。只有他知道,内里却是脆弱无能至极。那种反差的禁忌感,亵渎侵犯起来,岂不是更叫人颤栗激动几分?
何沉梦长长的叹息一声,把所有蠢蠢欲动不合时宜的念头,都消弭按捺在这声叹息之中。
他脸上的神情又再次变得极其耐心沉默,冷静理智到禁欲无情。
何沉梦就着退后的距离,席地打坐,微微蹙眉,没有再看那张让人神魂不宁、妄念丛生的脸:“师祖。我还是一样叫你师祖。本是为了让你的身份显得更确信,这才假借萧问水的名义传书给晏师伯。谁知道,萧问水居然真的回来了,更是坐实了师祖要出关归来的消息。”
时隔多日再想起那一日,何沉梦的心都有些难以平静。
当萧问水向山门内走来时,何沉梦正在广场上集结弟子,等候画妖到时间出现。他心里挨个思忖着每一个环节的疏漏和补救。
猛然看到萧问水迎面走来,那种错愕震惊,若不是他一向能藏得住心事,跟着师父叶安学会面不改色,冷静沉稳,那一瞬间必然就会叫人察觉到不对。
面上沉稳不动得行礼,心里却是万般念头颠覆。
何沉梦,不要慌。就算萧问水回来和晏小瓷两个人对峙,知道传书的不是萧问水,那也顶多是画妖身份拆穿。画妖不一定知道你。就算知道,只要在它开口前击杀它就可以。即便它开口指认了你,也可以当做是诬陷攀咬。他们没有证据。
没想到,萧问水却说,他不记得了。
峰回路转,何沉梦的心也跟着忽上忽下,这几日来一直不能平静,也无人可说。
只有现在对着画妖能倾诉一二了。
“是福是祸啊。萧问水这个人……他一回来,又莫名不记得前尘往事,倒是反而坐实了你的身份。可是,那可是修真界第一人的斩厄圣君啊。我自认在他面前什么都没有做,不可能被怀疑到,可是他却偏偏就是怀疑上了我。”
何沉梦的眉宇微蹙,叫他的冷静显得有些忧郁。他笑了笑,却更显无情阴郁。
“多亏有你。就算他不记得他的师尊,见了你也不忍心怀疑你。可是有一个问题,我也很好奇,晏小瓷就罢了,我师父叶安,究竟是怎么消失的?”
何沉梦不想惹人注意,所以撒了谎。他其实并没有忘记叶安,只是连修为高深的云非狸都中招了,若是他记得,未免有些打眼,这才跟着附和,说他也不知道。
是的,从一开始,何沉梦就谁也没有忘记过。
“你们杀了晏小瓷就罢了,我师父他待我如子,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他死。”
画妖这一次开口了:“这个问题我答不了你。”
何沉梦转眸看他,依旧冷静:“那我就问个你肯定知道的。晏小瓷夜半来找你,她问了什么?这水墨符篆阵法也是那一日有的,师伯虽然学得是琴书之道,符篆之道是云师叔所擅长的,但从时间上看,必然是晏师伯布下的。她现了你的真身。你毕竟是出自她的笔下,被认出来也情有可原。我想知道那一夜生了什么?谁杀了她?”
这个问题就更难回答了,姬清也想像他一样叹息一声。
但他仍旧什么也没有,只是淡淡说:“我可以答,但你不会信。”
何沉梦:“我怎么会不信你,你跟我才是一伙的,不是吗?”
“是晏小瓷。那一夜只有晏小瓷。”
何沉梦:“……”
这话太奇怪了,何沉梦都难以保持冷静:“难道晏小瓷自己杀了自己?她为什么?”
画妖却只是淡然地看着他,忽然和那一日晏小瓷不见,萧问水几人来求救时一样,问了他一个奇怪的问题。
“你叫什么?”
“何沉梦。”
画妖低低的念了一遍他的名字,用一种奇异的宿命一样的口吻:“什么情况下晏小瓷会死?你会心甘情愿去死?这答案,背后就是一切的答案。或者,你可以再一次去问,那个宗门禁地,教你如何转化妖身的男人。”
“我会的。”何沉梦的疑问没有得到解决,反而更多了。
他并不觉得画妖会欺骗他,他本来也不觉得画妖能杀得了晏小瓷,他本就觉得,是禁地里那个强大的男人潜入进来帮助了画妖。或者又有新的妖魔进来了。
何沉梦站起身,既然不是画妖,他当然要去问禁地那个男人。
走了几步,何沉梦却忽然驻足:“你是师祖的画像,他们都觉得你跟那个人一模一样,那你知不知道,师祖会讨厌我吗?我,跟宗门里所有人都不一样。我从小都不喜欢萧问水。不,是很讨厌他。我不明白,师祖为什么这么偏心?只有萧问水一个人得道,宗门其他人都只是凡人,修真界里的芸芸众生。”
师祖迟迟不归来,五蕴宗所有人的修真路一眼就看到尽头了。他师父叶安资质很差,很快就会像凡人一样生老病死。接着就是其他人,就是他自己。
何沉梦不想当个庸碌的凡人,也不想让师父死去轮回。如果作为人不行,那就试着做妖吧。
“见到你之前,我对师祖的感情很复杂。现在,也是。”
何沉梦慢慢走出去,眉宇冷静又忧郁:“画妖的师祖比闭关不归的师祖要好。”
最起码活的会动会说话。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的漠不关心,也比对一个人的偏爱要好。
……
另一边,在云雾里击杀妖魔的云非狸,也在对萧问水说起何沉梦。
“大师兄,你不要欺负沉梦。他资质在我们宗门里算是最好的,又聪明又乖巧。虽然没法跟大师兄比,但也是很了不起了。可是他一直兢兢业业的,自上而下照顾每个同门。我们都看在眼里。”
萧问水手下斩厄刀不停,口中附和:“是吗?”
云非狸的声音隔着云雾也听得元气满满:“他很好的。你们聪明人就是这样,见不得其他小孩子聪明,总是担心他长歪了。就希望每个聪明小孩都像叶师兄一样,沉稳斯文,严谨谦逊。”
萧问水的刀忽然停滞了一下,他没有回话,循声去看云雾里的云非狸。
云非狸还在不断出符篆攻击,一面继续话不停的说着:“当初选掌门,晏师姐自己懒得当,我自告奋勇她还不要,说我贪玩,就偏要叶安当掌门。叶安脾气好,好欺负就应了。好不容易沉梦来了,聪明能干,结果沉梦的掌门好悬当不上。晏师姐说他太聪明太有想法,强留在师门不是善事,还说他不适合当掌门。真是……”
云雾并不浓稠,萧问水稍稍走几步就能看见云非狸的背影。
他的声音有些迟滞:“小狸,你刚刚说,晏师妹和何沉梦……”
云非狸头疼似得抱怨:“哎呀,那点小不睦算什么啊,你又多想。”
“不是,”萧问水静静的说:“你怎么会记得这些,你不该是忘记他们了吗?”
“啊,对啊。我应该要不记得的。可是,”云非狸慢慢回头,“我怎么能忘了师姐?”
云雾里回头的云非狸,声音依旧元气满满。她的肤色却一片青白色的僵硬,眼角微微有些线条,就像一个用久了,风吹日晒,微微龟裂的傀儡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