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 事情是黑街做下的?”一个雌雄莫辩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
那声音听入耳中,叫人如同被井底清凉的水兜头浇下一般,清凉彻骨,背生莫名凉意。
仿佛一个尚未到变声期的少年。
“是。墨家的星家们放出的话,古武界无人不信。”满头银的嬴若兰, 一脸深思。
那雌雄莫辩的声音凉凉地叹一声:“墨家的星家,就是这么叫人信服。但凡叫人觉得你对他们没有所图, 又不会跟他挤一条船,他们就愿意相信你所说的每一句话了。若是说的话,好像句句为他们考虑,那就更是奉为真经。民众啊,就是这么目光短浅。”
“那现在,我们怎么办?”嬴若兰眉间微沉,心有忧虑, 姿态却放得很低。
正座上的人, 食指轻叩扶椅,凉凉地说:“不怎么办,继续。这不是很好吗?他们想查黑街,想查寻者, 就让他们查。正好让我们省点事。”
嬴若兰恭敬颌:“是。但我担心, 黑街那边,会不会帮助他们……”
“不会。”主座上的人, 苍白的唇缓慢勾了勾, “这些武者啊, 越是干大事的人,有时候就越是在意脸面。信任,是不存在。不但不会信任对方,还会认定对方不信任自己。”
嬴若兰听了这话,不由点了点头笑了:“老祖宗说得是。”
主座上,被满头银快三百岁的嬴若兰称作老祖宗的,却是一个纤弱苍白的少年。
他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皮肤久不见光似的白,眉清目秀,比一般的女孩子还要精致几分,却透着一股子邪气。
瞳孔黑白分明,像刚出生的婴儿似得,却不会叫人觉得纯真清澈,而是死气暗沉。
这个人的长相,很多人都会觉得眼熟。
比如墨家负责验尸的方士。
比如亲眼看到这个人死在自己面前的姬清。
他的名字,叫作,姒、小、罟!
墨家的方士验尸道最后,也无法完全确定,这个人就是被夺舍弃尸的。
但秦川嬴家不可能让当家人嬴若兰的孙子一直留在外面,所以,这个人本该在昨日就入土下葬了。
可现在,他却好端端的坐在这高堂之上,还被嬴若兰恭恭敬敬地对待,称作老、祖、宗!
姒小罟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黑白分明的眼里却毫无笑意,雌雄难辨的声音说:“这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这些人也不过只是乌合之众,但有一个变数,我们一定要注意。隐山姬氏,那天打伤我分神的黑炎,到底是谁?”
他清秀阴邪的面容沉下:“找出这个人。”
“是,老祖宗。”
“这事不需要你来做,让他们隐山自己查。还有一个人,”那双诡谲的眼里带点冰冷的兴味,“那天小房子里,那个冷眼看着我死在他面前,都无动于衷的男人,我很感兴趣。把他带到我面前来,我要他。”
当初在考试那个小房子里,他本来是想连这个姬青一起杀死的。
这个局本就是针对姬飞花设置的。
想想看,隐山姬氏的少主惨死七家之手,以姬飞花霸道狂妄的性格,怎么会善罢甘休?
把秦川嬴家也列入受害者,只是为了方便姒小罟这个身份以后的行动,从一开始就洗白。人们怀疑谁,也不会怀疑一开始的受害者和苦主。
但是,姬青居然认出了他的身份,还知道他姓姒。
他就及时收手了。
但是,计划却没有改变,照常进行,只是稍微改了改。
姒小罟不觉得生气,他喜欢有趣的人,太顺利的话,他会无趣的。
他已经在黑暗里无趣了千年,实在厌烦透了。
嬴若兰有些迟疑:“您说的那个人,是姬飞花的独子,姬青。可是,那天在你面前的时候,他应该也是被人夺舍了。夺舍他的那个人,我们尚无头绪。你要找的是哪一个?说起来,若不是那个人告诉姬飞花夺舍之事,我们的计划早就……”
姒小罟冷冷地瞥她一眼:“我在这,就说明什么都在计划里。他既然能出现在姬青的身上一次,就有第二次。还用我教你吗?”
再说,他若是不愿意出现,也可以想办法逼他现身呀!
“是,这不难,整个隐山姬氏根本不在乎那个人,若是处理得好,说不定三五年姬飞花都不会现人丢了。”嬴若兰幸灾乐祸的嘲笑道。
姒小罟点点头,仰头倦怠地合上眼睛,忽然又睁开,慢声说道:“等等,还有一个人。不过不急,你可以等我抓到那个人后,再办这件事。有一个叫姬雪的人,生得好像还算好看。”
嬴若兰眉头一跳,看到面前的人苍白恹恹地说:“有趣的灵魂,应该配上最年轻美丽的皮囊,这样装饰起来锁在笼子里,才是百看不厌的珍惜宠物。可以打久一点的时间。”
“那个姬雪,姬飞花很重视,恐怕不好悄无声息的动手。”
“不急。”姒小罟枕在椅背上,斜她一眼,“现在告诉你,是叫你们知道,这具身体我定下了,记得别损坏了。”
“是。”
“办事小心些,藏好你的狐狸尾巴,下去吧,你现在,该和姬飞花冰释前嫌了。”
……
隐山姬家。
姬箴站在隐山的宗祠堂前,他的面前就站着姬雪。
他们身后还依次站着无数姬家的人。
最前面的族长姬飞花,两旁十二位长老,还有依次排辈的主家族老。
姬家的弟子,按照古武阶段分级,穿着属于他们的制服,秩序井然站立。
自秦川嬴家的孙儿出事,到这几日来各门各派的精英掌事之人莫明身死,各门各派对下一代继承者的事情,越在意上心。
隐山姬氏也不例外。
再有姬飞花一贯跋扈作风,让整个古武界对隐山姬家都有微词,敢怒不敢言,这才导致此次事件里,很多人借此挥,针对隐山。
所以,继承人的事情就再一次搬上了台面,大家纷纷要求立下少族长,以防不测。
没想到,这一次姬飞花很痛快就答应了。
这才有姬箴站在这里。
支持姬箴的,毫无疑问是隐山姬家的本家一脉。
对面的姬雪,虽然他也是姬家本姓,却已经是血脉很远了,支持他的,更多是隐山的外姓弟子一派。
隐山效忠制度,虽然只是有时效的联盟,一般无权参与这种隐山内部势力更迭事件,但有一部人是永久效忠制,不但他们自己,他们以后的血脉都是隐山的人,自然也可以参与隐山的大事。
这部分人数量当然比不上姬家本家人,但是,几乎每个外姓弟子都是资质数一数二的高手,在隐山的职位也只高不低。
“姬雪才回来隐山多久?恐怕不合适。”
“选少族长,看得难道是谁在隐山时间长短吗?他和墨家公子只身闯进黑街,带回来这么重要的消息,足以见对隐山的忠心。再说,姬箴行事有时失了分寸……”
“姬雪……”
……
两方各自压着声音,心平气和有理有据互不相让,场上的气氛凝重。
姬箴却微微垂着眼睛,显得颇为淡定,似乎当真淡泊名利,对少族长的位置可有可无。
姬箴一向在乎名利输赢,毫不掩饰,没有人不知道。
姬箴在想什么?是什么重要的事,让他在这样重大的场合都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姬箴在想,他准备出前,在他的书房里遇见的那个人。
一个温文尔雅,声音沁凉,透着邪气的青年。
“你是谁?”姬箴的书房连莱茵都不能擅入,这个人是怎么进来的?
青年姿态放松的端坐在他平常坐的书桌后,穿着一身松白色精致低调的古式制服,乌黑秀丽的头修剪到耳边。他的眼睛闭着,似乎放松至极。
那身衣服,无论是用料、制式,还是纹路,都颇为讲究。他却看不出是哪个家族门派的。
自己最重要最私密的空间,忽然看到一个不之客,姬箴当然应该觉得警惕防备。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怎么都生不出敌意来。
青年的面容秀美清俊,却有一种像井水一样的沁凉冷意,他的声音古古怪怪的,有些像未曾变声的少年,显得雌雄莫辩,慢慢地叹息说:“做武者有什么用?还不是比不过所谓的天资,你以为你做下的事不会有人知道吗?你错了,有些人就像秃鹫虫蝇盯着生肉腐尸,等你走得稍微顺风顺水一些,或者等你稍稍绊一下,他们就会第一时间从暗地里冒出来,一五一十的告知到姬飞花面前,你想过自己的下场吗?”
姬箴冷冷地盯着他,感到脊背微微起了一层寒意。
“你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意思?我做了什么事,难道还会留下证据让人对付我?”
“是吗?要不要加入寻者。即便是毫无资质的人,也可以给你修行大道。”青年睁开眼睛,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婴儿一般,却透着古怪的邪气。
姬箴感觉自己就像被一条毒蛇盯住了,瞬间如坠寒窖,动弹不得。
青年垂了眼,叹息似得恹恹地说:“只要你成为寻者,就会知道古武有多不值一提。你可知道千年前的修真界?我已经一千多岁了。古武能让你活到三百岁吗?能让你永远年轻吗?”
姬箴当然知道修真界,也知道寻者,但寻者一向是被古武界排斥视为边缘的存在。
“修真界已经不存在了,灵气匮乏,你们靠什么修行?”
青年似乎有些厌倦不快了,雌雄莫辩的声音冷冷地说:“你知不知道千年前的姒氏?”
姒氏之乱,谁人不知?
姬箴的瞳孔微微一缩,紧紧地看住了这个人,感到额头似乎渗出汗来。
青年无趣道:“我们圈养古武之人为鼎炉,他们体内天生修炼的道场,就是顶级的灵气。”
“不可能!姒家不是早就被连根拔起!”姬箴再难以维持他慢条斯理的语气。
“姒家从未消失,而是主动的隐匿起来了,连根拔起?就凭这些人也配?”疑问无趣的语气,似乎他口里所谓的这些人,连让他嘲讽都不值得。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古武界,也不过是我们圈养的,随时用来宰杀的牲畜圈罢了。这世上,只有一小部分真正的强者才配站到最高处,得到最好的东西。大道长生也是。”青年的手指点点他,确认似得点头。
姬箴感觉他的心跳得很快,汗水直流而下:“不可能,没有修真界,没有大道了。”
“你错了,天道不死,这世上的成神之路就不会完全泯灭,只不过,只有极少一部分人配得到。”青年无趣地叹息一声,倦怠地说,“我看中你的心性资质,邀请你加入我们,你应该懂得这个道理。当然,你若是妇人之仁,讲究什么平等善良,我也不勉强。”
他伸手点点姬箴,遗憾随意地说:“成神或者为畜,全在你自己。”
姬箴被那根莹白光洁的手指指着,就像是被这世上最恐怖的利刃指着死穴。
叩叩叩!
忽然身后的门被敲响。
姬箴猛地回头。
“箴少爷,时间快到了,您准备好了吗?”佣人低声提醒道。
“我知道了,你先……”姬箴转过头,转瞬间他的面前就空无一物。
整个书房敞亮无比,不可能藏下任何一个人,那个神秘恐怖的青年好像是忽然之间凭空消失了。
莱茵敲门进来,好奇地问:“难道你还紧张啊?躲在这里干什么?”
姬箴喉咙干涩,面上一派坚毅沉着:“你在外面,有没有人从这里出去?”
莱茵夸张的耸肩摊手:“你在开玩笑吗?你想告诉我,你的魂儿已经去正殿了?小宝宝,这是你的人生大事,但是我保证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没必要这么紧张。”
姬箴从莱茵的玩笑眼神里看出来,他是真的没有见过有人出去。
莱茵的意思他懂,早前他也是这么想的,就算这次少族长是别人,等到姬飞花下台,还不知道是多少年,来日方长。少族长,未必就是族长。
但现在,姬箴真的站在这里,听着两方为这个位置针锋相对,不断拉锯,忽然却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
他脑子里想起的,都是之前书房里那个人的话。
如果寻者的手段这么通天,他为什么要像条狗似得,就瞅着这一根骨头抢?
姬箴冷眼看着这些人,就像看着一群大祸临头而不自知的蚂蚁,可笑又可怜。
他低低地呢喃:“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成神或者为畜,还用选吗?”
少族长不是候选者打一架谁强选谁,必须是各方支持,品行资质,综合考量。
让绝大多数人同意,心服口服,才是至关重要。
争论到最后,要十二位长老的意见时,没想到他们提名让姬青也一并站在候选席上。
然而,派去请姬少主的人却回话,姬少主说姬雪就很合适,自己并不愿意来。
姬飞花全程冷眼旁观,平静漠然,就像结果如何都与她无关。
最后,票选结果,姬雪多了姬青的支持,略胜一筹。
隐山姬家确立下姬雪为少族长。
但是,几乎快一半的人数对这个少族长不满意,可以预见,姬雪以后的日子并不好过。
那些人拍着姬箴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但眼神却是最好的表态。
莱茵都笑嘻嘻的说:“你今日可真是了不得,往那一站,真是有风度极了,从头到尾宠辱不惊,这么沉得住气,要不是我见过你在书房时紧张成那样子,还当真以为你毫不在意。放心,你虽然输了,但大家都知道,赢的人日子才不好过。时间还长呢。”
姬箴抚开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眼底暗涌起伏,他的心跳得很快,声音却越慢条斯理:“我知道。隐山,太小了。”
莱茵笑容迷惑,忽然不解。
姬箴却已经快步向他的院子走去。
那个人仿佛知道他还会回来,依旧放松地倚靠在书房的椅背上,百无聊赖的闭着眼。
“加入寻者就可以凌驾古武之上,我想,我应该没有拒绝的理由。”姬箴眼里一片深沉,慢条斯理地说。
青年随意点了点头,毫不意外他的答案:“隐山姬氏里,还有一个寻者,不是我们的人。对方曾在姬飞花身边出现过,用黑炎攻击人,你设法找出那个人。”
姬箴冷冷地笑了:“既然我已经是你们的人了,你是不是应该告诉我,你是谁?”
青年凉凉的撩起眼皮,像无机质的毒眼盯着人:“我当然是姒小罟。”
可是,姒小罟又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