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北难得脱下了那身他爱到不得了的铁铠与犀皮甲,更是穿了一身崭新的绸袍,腰上还挂着从都尉王政那借来的悬珏……这身打扮做派,仿佛与他三弟燕东一般。
像个士子远武夫,如果不是燕北自己穿上这么一身都觉得有些奇怪的话。
如果蒲阴大营里的军卒都读过书的话,他们一定会从燕北的姿态中看出‘沐猴而冠’。可惜,他们这两千多个汉子鲜有读书人,只会翻来覆去地去偷偷说军侯今天穿的真别扭。
说实话燕北穿上这么一身还是挺像那么回事的,眉目英姿身材修长健硕,唯独有些别扭的就是他的气质。
一身边地悍匪头子、州郡大游侠的气势带着杀伐之意,穿上这一身雍容华贵的直裾常服怎不显得别扭?
无论再如何别扭,燕北今日都得这么穿。
这是他从幽州回到冀州蒲县的第二日,他要给三弟寻个好去处。
燕北带着甄姜给他的名刺,带着王义与姜晋两个护卫,当然还有燕东,一行四人直奔中山国最南面的城池,无极县。
他不是施恩图报的人,但如果为了兄弟,他很愿意做这样的事情。说到底,无非是让人记着自己的恩义与立即让恩义换取应得的东西罢了。
甄氏是县中大族,家祖可追溯至先汉时的九卿,即便到如今家道中落也仍旧是累世县中长吏,在冀州这个地方是称得上数的豪族。
燕北认为将三弟安置在甄氏当中,读书生活远远要比跟在自己左右颠沛流离要好得多,尽管寄人篱下终究不是那么舒服,但燕北也同样认为这是燕东的一个机会!
他这个兄弟要学识是肯定有的,虽然读的都是经学典籍在战阵搏杀中没什么用,但轮到治世治政教化百姓,燕东想来是要比自己强的多的。
这也算是燕北一条比较拙劣的疑计了,如果他在这场波及二州的叛乱中遭遇什么不测,至少燕氏还能留下个香火。
士人,甚至士人的家族也就是士族,在这个时代是个很奇怪的存在。他们脱离生产,不事农桑,却拥有着整个帝国中绝大多数的土地,无产的佃户只能为他们耕种土地,以每年的收成作为地租,还有更糟糕的连耕牛农具都没有的百姓,就只能依附大户用劳动换来微薄的月钱谋生。
他们世世代代依靠土地与官爵生存,但他们很少会叛乱或参与叛乱,甚至就算天下乱了,人们仍旧对他们敬爱有佳,因为士族就是这个时代的贵族,他们注意自己的名声与道德,很少会做损害到名誉的事情。
他们不但赢得百姓、赢得朝廷的尊敬,甚至就连叛军,对他们都有足够的尊敬。
亦如黄巾起义之时,他们可以攻破郡县,残杀长吏,但很少有杀入真正士族邬堡的情况。最多也就是围困士族的邬堡,求些粮食与钱财,但这也是点到为止,人家给就给了,不给也没关系,再去寻下一户便是。
被他们攻破的邬堡,往往都是豪族。
士,代表着一种阶级。但在这个时代,更多时候士便意味着受人尊敬,是道德的楷模。
当然了,像燕北这种人,无论低贱的出身还是凶残的经历都决定了他与天之骄子的士人八竿子打不着,但谁让他有甄氏的名刺呢?
时至晌午,燕北一行四人奔至无极城外的甄氏府宅。
甄氏邬堡远要比燕氏邬大的多,简直就像在一个亭周围围上了围墙一般,其上箭楼林立,周围上千亩土地皆为甄氏所有。
姜晋也是第一次见到甄氏邬堡,看着周围抬手勾着王义的肩膀,环顾左右咽着口水说道:“他奶奶的,这才是气派,真气派!”
就连燕北也是一脸羡慕地看着甄氏的高门张望着,片刻才回过神登门对门口的家丁奉上拜帖说道:“在下辽东人燕北,有求于甄氏,望能与甄氏大公子一晤。”
府门前的家丁虽然见燕北几人高头大马,衣服穿戴倒也整齐,但在神色之中却带着一股乡间无赖的模样,因而有些小觑,有些倨傲地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等候回报的时间是漫长的,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那门房才开门探出个脑袋对燕北说道:“大公子尚在会客,你且等等吧,稍后再为你通报。”
燕北面带喜意地想要进入甄氏宅邸当中,那扇大门却砰然关闭,只留笑容僵在脸上的燕北看着紧闭的木门。
缓缓地转过头,燕北有些诧异地问道:“这,这就……将燕某关在外面了?”
“他娘的,二郎你稍等等,姜某帮你砸开这破门!”姜晋脾气最为火爆,哪里经受得住这般耻辱,当下便抽刀要上前叩门,燕北转过身急忙将他拦下:“且慢,不可胡闹!”
燕北自嘲地笑了笑,方才他听得清楚,并非是甄氏的主人不肯见自己,而是那奴仆怕叨扰到主人根本不敢通报。
“姜晋,跟一奴仆置什么气?行了,他们既然让我们等着,那咱们等着便是了。”燕北从怀里摸出一挂大钱,随手抛给姜晋说道:“这样,刚好到无极城了,此处比邻赵国故地往来商贾繁多,你跟王义进城里找地方玩玩去吧。”
说罢燕北又拍在姜晋手上说道:“不过可要记住了,这不是咱们的蒲阴城,在城中收收你那臭脾气,不要惹是生非!”
眼下冀州的局势非常诡异,在中山国以南的赵国、巨鹿、安平等郡,郡兵严防死守,生怕张纯叛军南下,而各地郡守却又受限律法在朝廷诏令下达之前固守郡界。
而在中山国之内,尽管名义上都属太守张纯管辖,但自其反叛,除了潘兴、王政、陈扉等人驻军的卢奴城以北,以南各县均有不同声音,既不追随反叛也不出兵讨伐,摆明了坐山观虎斗的模样……也就说,实际上无极城如今还不是他们叛军的地盘。
燕北有些担心姜晋等人在此地惹出麻烦。
“放心吧,去县中沽些酒来能出什么乱子?”姜晋满不在乎,瞥了一眼燕北说道:“你一个人在这儿受这等闲气,能行?”
王义看了看燕北,见他受了那奴仆的关门之辱却好似没事人一般,也就没说什么,将四人的马匹拴在甄氏邬堡之外,便与姜晋结伴前往不远处的无极城而去。
燕东待到姜晋二人离去,再看兄长脸上仍旧毫无异状,他心里却有些不快,对燕北说道:“兄长,大不了我就跟你在一起,咱们兄弟要死要活都在一起,求他们做什么?”
“怎么,小三这便觉得受辱了?”燕北笑了,走到侧门口拴马桩子旁边自骏马臀囊上取下水袋饮了两口说道:“谁让咱们出身低微,再说非亲非故地求人做事,在外面等等也是应该,没事!”
说着燕北帮兄弟将生出褶皱的衣袍缕展了小声说道:“说什么要死要活的,兄长这辈子能走到现在,黄巾之后的大饥荒都没把我弄死,天不收的,只是兄长怕你跟着我太吃苦,你将来是人上人,可不必吃这些苦头。”
“那兄长你怎么直接说自己是中山军侯?”燕东看着甄氏的高门说道:“若亮明身份,我不信甄氏的一介奴仆都敢给咱们脸色看。”
燕北深吸口气,摇头道:“不能说,不好。”
实际上还是内心的自卑在作祟,燕北还是觉得自己这个叛军小头目本身就是上不来台面的营生,又怎敢在甄氏这般传承数百年的大家族面前班门弄斧,何况叛军的声望可不太好,他不想将这个东西留给甄氏当作第一印象。
“咦,你怎么来了?”
就在这时,远处几骑奔驰而来,领头的正是当日卢奴城外被乌桓人骚扰的那个红衣姑娘,只不过今日这甄氏小娘穿着要正常多了,一身蓝白相间的锦袍,也并未携带刀弓,跪坐在马车上显得华贵端庄,在门口朝着燕北脆生生地问道:“既然来了,干嘛不进去?”
甄姜!
燕北侧目,恍然间看到那日策马张弓的佳人身影,硬是楞了一下才整理衣袍说道:“原来是甄姑娘,燕某遇上难事有求于甄氏,因而便在门口稍候一会。”
“稍候一会儿?定是仆人未为你传报,你等着!”甄姜二话不说便走下车驾,叩门之后便对奴仆清斥道:“是谁将甄氏的客人闭门在外?大人平时教你们的可都忘了?来人,行家法!”
燕北在门外一听骤然瞪大了眼睛,他几时见过脾性如此雷厉风行的女儿家?当即快步跑入府门对甄姜说道:“小姐、小姐,不必如此啊,燕北远来是客,怎能让主家因此而责难奴仆?”
燕东在后面看着兄长急不可待的模样,暗自摇了摇头。他的兄长是个非常矛盾的人,他见过太多次兄长怒冲冠,但鲜有因为自身而迁怒他人。若仅仅自己,他的兄长真可称作是个谦谦君子,可一旦涉及到手足兄弟,则又会变得刚烈非常。
他心里很清楚兄长并未奴仆的低看而放在心底。
“燕军侯不必担心,此事并未为了您。”甄姜的脸色在看到燕北时才有点好转,婀娜的身段行礼,低头向燕北说道:“且不论您对甄氏有恩在先,奴仆的行为会败坏我甄氏门风,叫人以为甄氏上下皆是如此行事,因此必须受罚……燕军侯前番说有求于甄氏,请随我入府吧,今日兄长请了冀州相士刘先生为子女看相,应当正在主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