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览的老母亲,被燕北安排到邯郸近畿的武安城中……原本他是打算将老夫人安置在平乡城的。
如果不是沮授安排斥候出城求援,燕北几乎要放弃这座坚城了。
他已经在这座城下付出了太多的生命,身上背负了太多的罪孽,即便是攻下邯郸也难以弥补接近六千伤亡的损失。
但沮授的求援,令他重新拥有了信心。
燕北已经迫不及待地看到沮授得到回信,看不见任何一个援军时的表情与模样。
失望的情绪将会在守军之间蔓延,这场仗最终将由燕北取得胜利!
有时才学再高,时运不济也是无法扭转的。
不过三日,前往邺城报信的士卒便风尘仆仆地跑了回来,这一次燕北围城的斥候特意放他穿过城防进入邯郸。
当天夜里,邯郸城安静无声。
“传令部下,将写好的书信趁夜射入城头。”围城四旬,燕北脸上疲倦神色一扫而空,满目亢奋地对部下说道:“四面八方,上千封书信全部在今夜射入城中……记得,把箭簇拔了!”
燕北可不想将数千支羽箭一并送给守军,一支箭最重要的便是箭簇,那可是金贵的铁玩意儿。
趁着黑夜,校尉燕北部下的弓手们走到高墙之下,仰头将裹着书信的箭矢投射入城中。而在大营当中,更有许多会写字的部下写着已经没有援军了,告诫守军放弃抵抗。
实际上燕北也不知道这种盘算能否生效。这年头……识字的才有几个?像他这样的骁牙校尉也才不过是刚学到了几百个字而已,又拿什么指望城里的那些人能读懂那些箭矢上绑着的书信。
大汉识字率本就不高,上层权贵掌握着书籍,也掌握着天下的命脉,底层百姓便只能世世代代做着相同的事情。
对这个时代的统治者而言,百姓是越愚蠢越好,毕竟只有他们脑袋里东西少了,这人的心里,才能不长草啊!
立在山坡之上,迎着夜风望着高耸巍峨的邯郸城,沉默不语。
他不懂什么舆论,但他明白什么是人,尤其了解什么是大头兵革……谁都有个好奇心不是吗?燕北不知道城里少到可怜的读书人在哪里。但他知道,只要他的箭矢射入城中,那些邯郸守军自然会持着书信帮他找到那些凤毛麟角的读书人,帮他做完这些没做完的事。
现在他所能做的,就是等待。
一切的计策都像酒一般,所需要的时间越长,芳香便越会透过樽盖四溢而出。
燕北部联合乌桓各酋帅四处攻城略地,攥着火把将冀州各郡县点燃战火,自中山国一出便似开闸猛虎般以不可一世之姿接连攻伐,一时间令来往传信的哨骑快要跑断了马腿。
往往上一封捷报刚刚送至弥天将军张纯的肥如屯兵大营,紧跟着第二封捷报便已快马加鞭地自燕北这边启程了。
就是连数部乌桓酋帅的兵马在内,燕北的战绩也无比出众。
但这一切被张纯看在眼中,却并没有那么开心。
他如何开心的起来?
拥有燕北这般攻势如火的猛将,表面上看起来好像任何一个主君都会感到愉悦,但张纯却怎么都开心不起来。
英勇善战的战斗英雄对敌人而言常常意味着巨大的危险,而一个像燕北这样似乎有些不尊号令的部下……带给张纯的感觉便是如此。
危险,巨大的危险!
潘兴的死,仿佛令张纯断去一臂,随后如雪花般由骑士送往肥如的战报更显得尤为刺眼。
偏偏燕东在他手中却杀不得,每当张纯在肥如的宴会末坐看见燕东那张与燕北并无多大差别的脸庞,便恨得牙痒痒。
谁能想到当时毫不在意的留下燕北之性命,今日却成了尾大不掉之势?
……
次日,沮授攥着箭矢立于邯郸城头,望着城外的重重军阵说不出话来。
多少年了,沮授从未有过如此棘手之感。
黄巾也好,叛乱也罢……沮授并非是没经历过大阵仗的人物,尽管出身比不得那些名震天下的大人物,但河北名士眼界自然也不会低到哪里去,甚至与冀州刺史王芬还有几分私交。
沮授看人很是精准,刺史王芬为人志大才疏,他本也没打算让王芬领兵征讨燕北,只是想要让他派兵来此即可。
在沮授看来,城外的燕北部贼人虽众,然排兵布阵并非军事强手,但凡再有五千军士里应外合,必可一击诱杀。
可他万万没想到,王芬竟因阴谋废帝事情败露东奔而去……连冀州刺史都逃了,各地太守又各自为战,哪里还会是叛军的对手?
等再过些时日,一旦北方乌桓集结兵力南下,再辅猛士燕北为之叛军锋矢,莫说冀州不保,就算是青州等地,又哪里阻得住乌桓大军的步伐?
想到这,沮授咬紧牙关,将箭矢狠狠地掷于地下,不禁怒道:“王芬误我啊!”
在沮授身旁,立着披甲执锐的武夫,刚毅的面容上带着担忧问道:“公与可有退敌良策?”
实际上领兵打仗守卫城池本是县尉的分内之事,可在这邯郸城中,所有人唯县长沮授马是瞻,就算是统领县兵的县尉,在守卫城池上也认同沮授的足智多谋。
沮授漠然地看了县尉一眼,脸色有些垂败地摇了摇头,抬手指着满城墙的伤兵说道:“没有援军,邯郸数万百姓只能依靠这三千余军士了……沮某,亦无他法了。”
城外贼兵虽是乌合之众却到底久经战阵,城中的这些县兵可多数连战事都没经历过,甚至还不如乌合之众呢!
整个城头哀鸿遍野,沮授穿着袍裳不厌伤兵的血腥味,在城头上来回穿梭安抚着那些伤兵……人人脸色灰败,燕北的一封信射入城头,在这些守城汉军中不断传阅,再没有援军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整个军中。
“县尊……真的,没有援军了吗?”
沮授看着眼前在叛军攻城中失去手臂的县兵年轻的脸庞说不出话,他不忍欺骗这个视他如尊长的孩子,抿了抿嘴硬是停顿了半晌,才问道:“孩子,你今年多大,是……何方人?”
坚毅的汉军少年咬着牙,却无论如何都抵不住鼻尖的一股酸意,就算手臂被叛军削断他都未曾哼过一声,可如今见沮授对援军之问避而不答,盈满眼眶的泪却蔓延下去,穿过整张被泥血沾污的脸。
真的没有……援军了。
泪渍冲溃了脸上的血,穿出两道痕迹……可这何尝不是穿透了沮授的心?
“县尊,不能降,不能降……”
年轻的汉军艰难地别过头去,透过城垛,他看见邯郸城内往日繁华的街市,也看见巍峨的武灵丛台,这方土地便是生他养他的家。
千万不能降啊!
降了,他的手臂就白丢了,他的袍泽就白死了,那些仇再都无法报,恨都无法血了!
“不降!”
沮授坚定地点头,撩起罩袍紧攥着腰间剑柄,手指却一直颤个不停。断臂的年轻士卒震撼不了他的心,可同样的……城外燕贼的旌旗也夺不了他的志!
他是一县之尊,邯郸城更是冀州雄城。
即便无守城全功之法,却也有死节之志!
沮授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邯郸城不能丢。哪怕一定要丢,也不能丢在现在。
此时此景,河东起白波贼、益州有马相贼、凉州羌乱、中山张纯张举擅自称制,天下祸乱就已……洛阳城皇帝昏庸半世,终于才有了些许明智,别的地方沮授管不着,可既然为邯郸县令,天下俱雄起之时他又如何能先泄了气?
更何况不说为天下,哪怕仅仅是为冀州,沮授也不能让邯郸城丢了。
邺城突遭大变,王芬招募万军随着他的逃跑尽数散去。邯郸不丢,则冀州仍有回攻之可能,若邯郸易手,则邺城亦不能守。
邺城丢,则冀州全境随即崩溃。
“军士们,尔等俱为汉军,公与亦为汉臣……吾等身虽微,然志不可夺!”沮授手掌在眼前的伤兵肩膀轻轻拍了一下,骤然拔剑长身而起在城头上喝道:“没有援军了!刺史王芬谋逆逃窜,邺城之兵已散,在下决意与邯郸共存亡,愿诸位助我!”
此时此刻,沮授知道说这样的话实在有些丧气。
但他不愿欺骗这些士卒,更不能压而不像没事人一样。即便他知道告诉士卒没有援军之后可能在今晚便会出现逃兵私自出城。
他没有办法……他要守城,哪怕城破巷战,哪怕要在据守县衙,他也要守下去。
守到最后只有自己一个人!
再上城时,沮授的衣袍之外,已多了一件皮甲。
今夜,便在城头上渡过了。
望着天边的满天繁星与城下黑压压的旌旗军阵,沮授不禁怀疑……汉家的天下,还守得住吗?
各地叛乱,朝廷真的能剿得灭吗?
如果能,那么援军在哪里呢?
沮公与没有未卜先知的神能,但他很清楚此时此刻正是大汉四百年未有之变局……只是这条路会走向哪里,就像被遮蔽在浓雾之中的小路,看不清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