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高七尺的宝马良驹、被抢夺为奴的汉家儿女、还有那些能够让来不及换上冬装便参战的士卒保暖带着膻腥气的兽皮子在这段日子里时常占据燕北的脑海。
他是个功利的人,脑袋里没太多信奉的东西。
什么对他好,他便信什么;什么对他好,他便做什么。
他最看重的自然是那些草原上鲜卑部落的财富,但如果能顺道解救自己水深火热的同族,他也乐得如此。
幽州最多的古建筑,当属长城。秦代始皇帝第四次东巡于辽西立下国门,那便是秦代长城修筑的位置。而到了汉时疆域扩大,将秦代长城以北东西走向的狭长地带囊括入国土,那时其人们便在更北面的地方重新修缮位于上谷郡、渔阳郡、右北平等地的七段燕代长城,以据守北方的鲜卑人,扎稳汉家国门的基石。
在渔阳郡,孙轻与张雷公的斥候轻骑与汉中郎将孟益留下的斥候数次接战,依靠着精良的铠甲与骑弩打了数场胜多败少的战斗,使得整支军队士气大振。除此之外,最大的收获便是拷问出孟益与公孙瓒此时的兵马主力分散为数部,向东北方向的辽西郡、昌黎追击张举。
燕北得到确切消息后,便驱使兵马一路向北,在渔阳各地斥重金收购粮草补充辎重,随后大部兵马疾扑塞外。
燕北穿过渔阳郡北方燕代长城无数次,但以往每一次都提心吊胆,只有这一次大不相同。
幽州驻守长城烽燧的边军才有多少?九峰十六燧驻扎军队不过三千余!
而燕北的兵马有多少?他麾下健儿拉开一字长蛇行进在长城以南,一眼都望不到边。这般的军队哪里有人敢去阻拦,一干轻骑追风窜入城门之下,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甚至在守军点燃烽燧前便接管了长城防务。众将于城关之上斩豚于案,置香案、敬天地、祭路神。
传令将士伐木做牌,锋刃刻字,识字者代笔封家书,燕北举目四望,北方大地的颜色由绿变黄。
向北望去,辽阔的大幕与广袤草原,在他的心中叫做战场。
可回过头,那些仿佛卧龙般层层叠叠的山脉纹路,在远征将士的心中,有个温暖的名字叫做家乡。
姜晋看着烽燧笑了,“汉家守军要是点冒了烟,那就是在给鲜卑狗娃子们示警呢,让他们小心点儿。”
众人只有他能笑得出来了,燕北传令写家书,只有姜晋不知道自己该写些什么,甚至不知道该写给谁。他随着燕北流亡太久了,黄巾之乱后他曾回到家乡,冀州战场上曾令他朝思暮想的蓟县家乡却变得物是人非,老父病死、妻儿改嫁,乡中当年一道斗鸡走狗的恶少年全丧于巨鹿一役。
他不像巨鹿郡的李大目,眼看着那大眼贼便抱着一摞厚厚的木牌去寻军中会写字的卒子,踹开了围成一排急着写家书的部下,也不顾别人的怒目而视,兜头七八个木牌便丢了下去,向还在家里的姊妹兄弟、高堂老母去信。
可姜晋没人能写信。
一无所有的幽州汉儿,反倒更为洒脱,满脑子想的统统都是金银财宝、高官大爵,而非燕北少有的儿女情长。
燕北也差上分毫便要无人可写,再刚强的男儿望着脚下再跨一步便是异国他乡,再走一遭便是生死未卜,都会变得优柔寡断。因而鬼使神差地让他决定给甄姜用他并不好看的字体去信一封。
他想到卢奴城外马车上玉足踏车辕,张弓搭箭蹙眉怒视的佳人惊鸿一瞥;他想到初次登门甄氏邬,美娇娘口中那句‘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你不像个汉军,反倒像,像个马匪头子!’
想着这些,他提起笔来他却不知道自己该写些什么,是该叙说他此行的危险?还是倾诉心底里旖旎而朦胧的情感?
“来年陌上的桑树开了花,府邸院子里的织机响起,田里种子破土长高,等我能挽二石大弓时,邀你行猎可否?”
眼看着自己写完的木牌,燕北却无端笑的嘿然,这块木牌将会穿过三个郡的距离被送到中山国的甄氏邬。他以为他会写的多么情深意重,实际上看看这哪里是家书?
其实他很想告诉甄姜,她的感觉没有错。燕二郎此时此刻或许称不上什么英雄豪杰,但他敢说自己是这天下间独一份立在汉家关塞之上焚香祭天祀路神的马匪头子!
燕北走下城楼,在这最接近汉家的城墙之下徒手抓起一抔黄土,塞进自己的衣甲当中,抹了抹手朗声喝道:“姜晋,把老卒兄弟都找出来!孙轻,收集兄弟们的家书,你派人去渔阳找人手全都给它们送到该去的地方!”
孙轻领命寻了百十来个骑手,奔驰在行营当中搜集手信。姜晋、王义及那些随同燕北自冀州战场北逃至今硕果仅存的七名黄巾悍卒们眼睛亮。当燕北召集他们前往只有各部校尉才有资格议事的中军大帐时他们便知道,他们的机会来了!
燕北找他们来不会是其他的事情,若说领兵打仗自己是那几部校尉最有本事,可要说针对外族的破坏战术?他们这几年来早就做的轻车熟路!
因为他们的领不是正统将军,他们的领可是塞外出了名的马匪头子啊!
“这一次不用太多步卒,就用咱们七千马军入塞外一路推过去,步卒则日行三十里一路沿着乐水前进直到看见草原,沿路方圆百里的所有部落,当我们走过后,他们谁都撑不过这个冬天!”
乐水是一条贯穿整个东部鲜卑大漠的活水,向东直连至无人能翻越的盖马大山。
随着大计一定,沮授押步卒大军先行出关,骑兵及众将则在关内学习演练燕北等人的惯用战术,三千斥候部分散为二十余个大大小小的商队模样,执行他们惯用的以物易物与随后的破坏,随后则由四千骑组成的大队人马分为两部由麹义与高览统领,当商队将一个个部落引混乱之后,他们则负责后续的收尾总攻。
高览、麹义等人何曾见过燕北他们如此流氓的战术?汉人打仗即便是不宣而战,但根本目的是占领土地或谋求政治胜利,从未有过他们这样为了获取财货却进行无休止的破坏,甚至能致使部落灭族的恶计!
乐水对东部鲜卑的重要意义,不亚于巨马河沿线的汉家城池,如果没有这条大幕中的水源线,缺少饮水的鲜卑人根本无法在这块土地上立足。这便决定了,哪怕鲜卑全族在檀石槐与和连死后陷入混乱、东部鲜卑各个部落互相征伐的灾祸之中,乐水沿线也一定是最令人眼红的土地,争夺最激烈的草场。
而占据哪里的部落,也一定是最为强大的部落。
燕北要行的,是一条绝户计!
当燕代长城的残阳自塞外大漠缓缓下落,燕北跨骏马向北方举目四望,一场汉人针对外族盛大的秋猎,拉开序幕!
数以百计精通马术的骑手自城关出,踏上未知的土地一路向北前进,他们要负责找到沿线的各个部落,在尽最大可能隐蔽自己的可能下探查大漠里部落的人口、骏马、畜牧数量。
而紧随其后的,便是数十个出关后立刻散开的商队,吊在斥候身后十余里地;再向后就算燕北统帅的两部骑兵,也正是此次扫荡东部鲜卑各部落的最大仰仗。
他们的计划只是理想状态,因为商队的伪装限制了即便是数量最庞大的也不过只有三百余人,而就麹义所知,尽管东部鲜卑比起中西两部鲜卑人已然落寞,但仍旧有些强族存在其间。
“最有可能问鼎鲜卑东部大人的推弥加,此人在鲜卑中算老辈人物了,是鲜卑下等贵族的儿子,最早他父亲跟着檀石槐大人四处征战,其父死而立弥加为部落大人,后子承父业追随檀石槐一统鲜卑大业,熹平六年皇帝使夏育、田晏、臧旻三将北攻鲜卑落得大败便有此人的功劳,不过如今弥加已老……他也是将军此行最有可能会遇到的鲜卑大人。”
“你知道他大概有多少人马吗?”燕北一面率军赶路,一面对麹义请教着鲜卑各部的情况,问道:“还有谁?”
“弥加的部落大概有万余部众,精悍之士或许有三千余,不过更多的还是归附他的小部落,只要我们将一路上的小部落灭尽,所谓的鲜卑大人也不过只是空壳子罢了。”麹义笑道:“鲜卑人与羌人多有相似,他们的征兵比汉家要来的粗糙多,无非是大人下令,每个部落便派出甲士追随……乌合之众罢了。”
燕北咧了咧嘴,对此不置可否。乌合之众还能在熹平六年在塞外大败三万汉军,使得皇帝一气之下连免护乌丸校尉与两个中郎将?
“将军你别不信,与鲜卑人为敌,只要咱们兵马能守住阵脚,鲜卑人定然一拥而上,若久攻不下他们的领便会派几个小贵族跑到阵前来挑战或是冲阵,只需要把他们杀了,鲜卑人就会士气大降!到时候猛然杀出,那些乌合之众便不战自溃了。”
听着满口凉州土话的麹义这么肯定,燕北虽然仍旧不信,但心底里仍旧有些不认同,紧跟着却听一旁的高览对他说道:“麹校尉说的不无道理,所谓战阵之法,说白了也无非是以军阵排列让士卒互相鼓起勇气罢了,异族习惯于不同部落征召士兵,他们效忠的贵族死了,自然也无心再战下去。如此说来,我们倒也不用太担心与鲜卑人交战。”
听到麹义和高览都这么说,燕北这才点头,继续听麹义介绍东部鲜卑中的素利、阙机等部落大人。
实际上,先前的不告而别在现在看来给燕北留下了莫大的好处。且不说早前追随他的王当等人如今各个归心,就连高览、沮授、麹义三人也称他为将军,认可了他这个领。这种事情是燕北始料未及,如今却坦然接受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