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的注意力全在院子里这些孩子的身上了。
此时那个看起来稍大点的孩子已经和好了水泥浆,另一个孩子清洗完模具,将它们一个个摆放好,整齐地码放在空地上,如同列阵的士兵。
然后两个孩子过去将和好的水泥砂浆用桶提过来,把浆逐一倒入模具中,而另外两个孩子则手持抹板,人跪在地上,倒一个,他们就抹一个,倒一个,抹一个……
等全部倒模完毕,忽然跑过来好几个小孩,一人一个将地上倒好模的水泥砖抱起——李正注意到,这些孩子一个个就跟大约三块水泥砖那么高而已。
他们一个个抱着砖,用尽吃奶的力气将它们送往院子外头空地上的晾晒场,力气不够的还要用肚皮顶着,免得砖头滑落在地。
张建说:“这里的成年人都哪去了?”
杨大V提醒他:“成年人?你说的是年轻人?”
张建侧头看了杨大V一眼,点头:“嗯。”
杨大V说:“连年战乱的地区,年轻人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参加政府军,要么参加叛军,你说呢?”
张建沉默。
杨大V说:“当然,也有少数能够看清自己需要什么,而家庭又有能力避免他们卷入战争的,那些去读书了,但是多数是到邻国去读书,不会留在这里。能留在这里的要么是没法逃避的妇女儿童,要么是跑不动的老人,像布玛和他爷爷一样。还有一部分中年人——”
他指指屋里头。
“就像哈姆法塔那样,在夹缝里求生存。”
张建以前很能掰扯,可这一次他却意外地没有反驳半个字,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到临了啥都没说。
李正看着面前这一切,心中感慨万千。
这里的孩子和国内的孩子有啥不同?
除了肤色之外。
都是人。
只是人因为所在环境的不同,际遇和遭遇就是天堂地狱之分。
国内的孩子多补几节课就已经哭天抢地觉得自己世上最惨,可这里的孩子呢?
如果可以换,李正觉得这里的孩子会毫不犹豫和国内的孩子换个位置,而国内的孩子呢?
这里不用读书,很自由,更谈不上补课。
他们会选择换到这里来吗?
李正忽然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真的幸运那种。
当年那场灾难如果发生在这里,自己断断没有活下去的机会。
0.0001%的机会都没有。
李正他们在屋外心潮澎湃各自感慨的时候,屋里头的王翻译同样情绪难以抑制,指着屋外头朝哈姆法塔说:“来来来,你来给我解释一下,你来说服我,让我心甘情愿买下这里的砖。”
哈姆法塔确实很淡定,他将王翻译招呼到桌子前席地而坐,然后问他:“你刚才看到屋檐下那几个孩子没有?我说的是那个——”
他朝屋外指出去。
王翻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墙根下有两个年龄大约四五岁的小女孩。
这两个小女孩一人抱着一个婴儿,旁边的几个篮子里还放着几个婴儿。
这副情形,其实王翻译进门的时候看到了。
他以为是砖厂老板家里的孩子。
“怎么?你让我看这个干嘛?”他问哈姆法塔,想解开自己心中的疑惑。
哈姆法塔说:“王少校,首先我要跟你说,在J市,你不可能找到一个没有使用小孩子工作的工厂,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你能找到,我可以带你在市区转,你指着哪家,我就带你进哪一家,只要有一家不使用这种你说的童工,我就去和你购买他们的砖。”
“还有,你可能觉得这里的孩子很惨,对不对?”
他又问。
王翻译点头:“难道不是吗?他们这种年龄应该在学校里。”
“他们当中很多是兼职的。”哈姆法塔用一种轻蔑的眼神看着王翻译:“我必须说,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军人,但我又想说,你对我们这里一无所知,你的慈悲和那些欧洲人道组织来这里行善的慈悲一样,很感人,但毫无作用。”
王翻译眉头再次皱了起来。
哈姆法塔接着说:“你觉得这些孩子很惨,但实际上他们一点都不惨,他们相比起他们同龄的孩子来说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了,因为这里的老板肯雇佣他们,他——”
他手一指,指向旁边的那位老板。
“我不撒谎,他是我的表弟,我带你来这里当然有关照表弟的意思。只不过我表弟每天给这些孩子的公子是1000到2000西法,还包他们的三餐,这笔钱能为他们弟弟妹妹提供温饱。这份工作如果说招人,你信不信往门口贴一张招工纸,明天这里就有一群孩子排长队?”
“噢,对了,我刚才说屋檐下那两个小女孩,你以为是我表弟的孩子?不!他们是这些娃娃的弟弟和妹妹,是跟着他们来到这里,也是我表弟给吃的。我不敢说我表弟多么的仁慈多么的伟大,但你在J市找出第二家比我表弟给的待遇更好还能收容他们弟弟妹妹在这里的工厂给我看看,我二话不说让我表弟马上解散工厂去那里打工。”
王翻译是万万没想到,自己被面前这个秃顶肥胖又长相有些猥琐的中年人说得哑口无言。
的确。
他忽然感觉到自己之前的愤怒是如此的轻率而且廉价。
在国内待久了,他下意识就用国内的道德价值观和法律观念、标准来衡量这里。
可不幸的是,这里是J国。
当生存都成为问题的时候,什么法律都是扯淡,生存才是最大的人权。
“那……为什么不雇佣成年人?”王翻译问。
哈姆法塔笑了:“成年人?KML那边给的工钱是每天5000西法,年轻人能拿枪的要么就去政府军要么就去叛军和武装组织,有点骨气的像我这样做点小生意,要么就去收入更高的矿区或者工厂,这种小作坊能给的就这点工资,有本事的看不上,没本事的拿不到,孩子不干谁来干?何况这里的青年人一到休息日”
王翻译再次哑口无言。
哈姆法塔叹了口气说:“这里的一块砖才卖450个西法,除了原材料之外,每一个砖只能赚不到50个西法,而且用得起水泥砖的客户并不多,销量并不大,只能靠请一些廉价的童工来维持,这就是现实,这里不是你们的祖国,这里是L国,我读书没你多,但我不傻,我也不坏,我知道什么叫善良,在我看来,给这些孩子一份薪水,让他们填饱肚子,就是最大的善良,而不是计较他们什么年龄。”
十分钟后,王翻译从屋里走了出来。
魏胖子说:“看表情,王翻译好像被说服了?”
他很是吃惊。
为什么王翻译居然被哈姆法塔十分钟内就说服了?
王翻译临走前,已经出了门,忽然又折返回头,在口袋里摸了半天,结果啥都没摸到。
最后问李正:“带了食物没有?”
李正点头:“有。”
他们外出执行任务都会在身上放一点食物,一来是特殊情况时候能应急,二来也是知道经常会遇到讨要食物的孩童。
于是,李正将自己的单兵食品摸了出来。
王翻译拿了,走到那两个照顾婴儿的小丫头面前,将食物递给她们,然后转身离去。
哈姆法塔跟在身后,经过李正的身旁时停下了脚步,对李正说:“嗯,你们的少校是个好人。”
接着又叹了口气:“可是好人救不了非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