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晓倩走后,李正的日子如常度过。
每天都是执勤、巡逻,定时执行东战区指派的警卫任务。
维和的日子每天都在高度紧张中度过,这里的形势虽然总体趋于稳定,只是袭击事件和交火事件时有发生。
在这些日子里,李正在血与火中逐渐成熟起来,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
他见过生命的脆弱。
有次出支援任务,一队刚从非盟某国换防过来的维和士兵在进入J市营区的时候遭遇了路边IED。
非盟士兵的训练水平确实不行,不是说个人的体能、战斗力如何,而是他们心大。
心大到什么程度?
他们过来的时候是开着皮卡过来的。
没错。
就是那种毫无装甲防护的皮卡。
一堆人坐在车斗里,抓着车斗的栏杆摇摇晃晃黄土扑面风尘仆仆。
不过这无异于为L国北方一些极端的武装分支找到了最优良的袭击对象。
在他们经过其中一段公路,距离市区还有不到四公里的地方,路边的一枚土制IED炸了。
李正赶到现场后,武装分子和平时一样早没影了。
这是他们的惯用手段。
不过时候大多数情况下会有人出来承担责任,说明自己对事件负责,然后发表一番自己的无理要求,仿佛干了这件袭击事件是他们在自己的胸口上多挂了了一枚勋章似的。
现场遗留的弹坑看来,估计只是一枚迫击炮弹改装的简易IED,通过链接一小块TNT,做个简易电路,链接一台非智能老人手机,通过打电话引爆。
别小看这种非洲随处能买到的二手手机,老爷机除了功能少之外,其实稳定性一点不弱,只要有2G信号,妥妥就能接通起爆电路稳如老狗。
并且爆炸的位置设置也不专业,估计是临时收到了情报,匆匆忙忙埋设的,所以距离车辆位置比较远,有大约七八米的距离。
按说这种爆炸产生的杀伤力不足以引起太多上亡,顶多就是个别幸运的弹片击中了不幸运士兵的要害部位或者那根要命的血管才会导致死亡。
李正到达现场的时候,却发现情况比自己想象的要严重不少。
车队有十三辆车。
现在至少有四辆翻在路边,并且车辆的损毁程度严重,过来换防的某国维和士兵散落在路边的草丛和土沟里,前后足足上百米的区域。
“一组到公里前面设立警戒区域,二组封锁后面,截断车流,三组跟我,任务是看看还有没有未爆弹,要快,查清楚后让医疗队进来救人!”
佟志指挥干净利索。
三个小组各自分开各司其职。
来到这里半年了,一切都轻车熟路。
李正跟在佟志后头进入了爆炸区。
刚进入,就闻到了浓浓的柴油味,还有空气中飘散着一股子血腥味。
爆点找到后,沿着它的位置前后开始快速搜索。
IED其实很容易找,因为它经常埋设在特定的范围,比如路中、路边,否则就炸不到人。
这次的IED是埋设在路边的,也许是武装分子认为这样更能掩盖痕迹。
李正没找到其他未爆弹,但是找到不少已经爆炸的那个IED残留的碎片,从碎片形状和材质上看,不是大口径的火炮炮弹,而是一枚近似80左右口径的迫击炮弹。
这是IED常用的材料之一,但是造成这么大范围的损伤,佟志认为一定是武装分子在这颗弹体上做了文章。
为了增大威力,制作者往往会在弹体上包括一层铁片铁钉之类的东西,其实就是土制破片达到更大的毁伤效果。
只是找了一下,除了迫击炮弹的弹体碎片外,没有别的发现。
这就是说,仅仅是一枚80左右口径的迫击炮弹对这支车队造成了四车毁伤的杀伤。
确定没有问题后,佟志立即告知医疗队,立即进来抢救伤员,然后组织三组的突击队员帮助医疗人员寻找伤者。
这是一件令人很抗拒却又不得不做的事情。
抗拒是因为去找伤员往往会看到一些令你终身难忘的场面。
李正看到草丛边趴着一个某国维和士兵,上去一看,人没了气。
又找到一个,一看,也没了。
越找,他心底也是发发凉。
终于找到个活着的,在那里哀嚎,显然是有救的。
李正喊了医生,可伤员多,医护顾不上来,于是他连忙拿出急救包想要帮对方简易包扎一下,可是最后拿着急救包却愣住了。
因为他看到对方的大腿……
那是一根怎样的大腿?
小腿骨折,不是一般的骨折,直接中间折断,一截骨头传出来,露在外头,白森森的看着瘆人,血呼呼往外涌。
李正倒是学过简易的包扎,但像他这种菜鸟,对付这种严重的骨伤一下子有些懵,根本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这不是枪伤,也不是破片伤,是典型的严重骨折。
“医生!”
他的声音都变形了,大喊着。
“我这里需要医生!伤情很严重!”
终于过来一个医生,看了看伤口,麻溜地上夹板,固定,然后开始包扎,李正木木地看着,那名士兵在包扎的时候叫得更是凄惨,把人叫得心肝尖儿都在发颤。
医生突然朝李正吼了一句:“你就不会安抚一下他吗?!你没学过吗?!”
安抚……
对了!
李正猛然清醒过来。
他俯下身,抓住对方的双手——这里头有两层的意思,一层是抓住伤员的双手,可以让对方心理上受到慰藉,知道自己不是被抛弃的,有人在帮助自己,利于情绪稳定。
二则更现实。是因为简易处理的时候会很疼,不是每一种是伤都要丧止痛剂,那玩意可不是啥好东西。所以,在包扎的对方的手会乱动,会影响医生的处理甚至于会做出一些不利于伤情的动作。
“哥们!看着我!看着我!”
他将自己的脸凑到对方面前,距离只有三十厘米不到。
“看着我!”
他不断大喊着,努力让对方看着自己。
其实这里也是一种救护技巧。
伤员在伤情严重的时候会精神涣散,甚至会丧失理智,令其精神集中,可以进行引导,让他相信自己能活下去,增加人的希望,绝望的人更容易死亡,这都是从历场战争中总结出来的带血的经验。
对方会听法语。
也听懂了。
在李正的一声声大喊下,那名士兵终于肯将目光聚焦在李正的脸上。
李正看了看他的瞳孔,还好,没有扩大,还有神,证明虽然伤势严重但应该有救。
“嘿!我们就在你身边,医生也在,你的伤只是骨折,不严重,不会死,二十分钟内你会被人送到医院里,那里会有更好的医生等着你,你会好起来,然后回家,懂吗?!别睡,也别慌,看着我,看着我!”
终于,那名士兵被抬上了担架。
人手不足,医生要求李正帮忙。
抬到了医疗车旁,却被告知装满了,装不下了。
佟志立即又做出了决定——用自己的轮式装甲车运送,装甲车本来就有设计这种功能,可以固定住担架,不至于让这个兵到时候因为颠簸而杀猪一样嚎叫。
一辆步兵战车里头装了三名伤员,因为其他人留在这里警戒,位置倒是很充足。
佟志让侯军和李正负责押送,没人知道这事刚出之后,武装分子会不会中途伏击救护队。
一切可能性都必须考虑到,这是一个优秀的特种部队军官必须具备的素质。
关上了厚重的车门,李正很快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是非常重的血腥味。
一旁的侯军在擦拭着手上的血迹,太多的血,怎么擦拭都擦不干净。
“妈的!”
他忽然开口了。
“一队皮卡车,没穿防弹衣,车斗载人,哼!一个迫击炮弹炸了,炸伤几个人,炸坏一辆车,其他车全是自己撞自己,翻在路边的,人都是摔死的多……”
李正咽了口唾沫,很是粘稠,半天没咽下去。
侯军没看李正,盯着自己的手,还是在那里认真地擦血。
“也不知道是他们自己不当自己的命是命,还是他们的上级不当他们的命是命。”
李正继续沉默。
这不是第一次出支援现场。
只是这次死的人太多了而已。
以前顶多一两个,这次看样子会多不少。
李正好像有些麻木了。
在这里半年,几乎三天两头就有交火,不是武装分子袭击政府人员就是袭击国防军,要么就是今天法军揍武装分子,改天武装分子又报复性地使用炸弹袭击某个军事设施。
这种战争仿佛没有尽头。
那么,自己在这里维和,维什么和呢?
他开始怀疑维和的意义在哪。
为什么联合国接入了,这里的战火仍旧没有停止?
维和的手段真的有效?
这些年,华夏为了维和任务牺牲了不少的军人。
这里是那些L国人自己的国家,他们自己都不珍惜,靠自己这些外人来帮他们维和,能维持住吗?
就算能维持住,今天维持住了,明天呢?
或者维和部队撤走之后呢?
谁又来保证这里的民众安全?
李正感觉和平的可贵,但又感到了迷失,参加维和之前,他感觉这是非常光荣的一件事。
维护世界和平啊,多么伟大,多么崇高的职责和使命?
只是在这里待的时间越久,李正开始对自己的使命感到了怀疑。
伤员送到医院之后,恰好另一处发生了一起袭击事件,虽然伤员没那么多,只有三个,也是维和部队东战区的兵。
一个被盖了白床单退出来的不知道哪国的维和士兵,被放在医疗床上推向了太平间。
不久之后,他的尸体就会被覆盖上联合国的旗帜,送回原籍国,在那里,他会得到一个体面的葬礼。
只是,他的家人再也等不到他的归来。
关于使命意志这件事困扰了李正好几天,那几天他的情绪很不高。
人就是这样,特容易发生拧巴的事,俗称心结。
这就跟他以前读书的时候,罗老师跟他说过的那番话一样。
其实当律师之前,在选修法律的时候,大部分学生对律师这个词还是有一定浪漫的期许和理想主义的,觉得就跟电视剧里的律政达人一样,左手法律,右手正义,为弱者呐喊,为世间铲不平。
可真到毕业了,真的从事法律上的工作,当了律师,又或者进了体制内当了这方面的官员,会发现现实中许多事情根本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理想是理想,现实是现实。
有时候,理想不得不向现实低头。
在理想的最后一丝光亮小时在现实的下水道之前,你必须修炼出一双金睛火眼,必须练出一颗钢铁之心,必须学会怎样在现实中追寻属于你自己的平衡,否则,这一行你没法干下去。
李正就是学法律的,所以他很清楚,但偏偏在L国又迷失了自己,好几天没走出来,脑子里全是当时出任务的场面,那些血,那些嚎叫的士兵,还有盖着白布在自己面前推过的那名自己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士兵。
李正的心结到最后其实是布玛的爷爷,就是那个叫做哈吉的老人解开的。
有时候,越是复杂的道理往往只需要最简单的解释。
既然理想无法打开心结,那就需要用现实来说话。
正如那句话,越是顶尖的美食,往往只是需要最简单的烹饪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