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从建德回淳安的路上,陆远一直在想一件事。
骆庭辉为什么突然要释放魏家?
他将魏伯年的口供带给骆庭辉,又诈称魏伯年已经被烧死在监牢中,为的就是想栓牢骆庭辉这个知府。
一旦骆庭辉将魏家以通倭罪满门抄斩,那么只要魏伯年攥在陆远的手上,就代表陆远攥住了骆庭辉的命!
陆远只想一心摆烂,也不想什么向上当大官,但狡兔尚有三窟,人在官场,不给自己留几条后路怎么能行。
可现在的情况直接打了陆远一个措手不及。
魏家的案子翻了。
魏伯年的价值也就没了。
很好理解,严州府衙门是魏家通倭案的直接办案衙门,现在严州府确定魏家无罪,那将来就算陆远攥着魏伯年在手里,又有什么意义。
难道一个魏伯年的口供就能证明通倭案的存在吗?
没有魏家其他人的口供显然是不够的。
至于骆庭辉最后说要替自己解决‘麻烦’的话,陆远压根就不信。
就为了自己,骆庭辉能罗织罪名将魏家一家老小杀掉?
好感动啊。
陆远要信,那就是白痴。
“一定是中间出了什么问题。”
回到淳安,陆远便匆匆忙找来忠伯,后者一直干着情报搜集的工作,陆远想从忠伯这里获悉一些线索,很可惜,后者知道的也并不多。
淳安当地乃至整个严州府范围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线索。
“问题不在严州,那就一定在上面。”
书房内,陆远和陆东叔侄俩对面而坐,前者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南京亦或者北京。”
“太远了。”陆东摇头:“咱们家可没那么大能耐,从南北两京搜集情报,这要是让锦衣卫发现,多少脑袋够砍。”
没有可供分析的信息,就算陆远再聪明也不可能看清局面,因此他只能选择最稳妥的处置方式。
“如果骆庭辉真将魏家一家老小先放后杀,那咱们就不能再留魏伯年了,那么一个大活人不好藏,万一哪天露了风声到骆庭辉耳朵里,后者就该对付咱们了。”
“是这个道理。”
陆东点点头:“把魏伯年给我吧,到时候我来处理,你的手上不要沾血。”
陆远苦笑两声:“骆庭辉现在要逼着我沾血啊。”
“怎么说?”
“记录口供的刑房掌簿吴朝云,骆庭辉让我处理掉。”
陆远叹出一口气。
这也算是吴朝云命中劫数了。
谁让他是刑房掌簿呢。
陆远审讯魏伯年,必须要有一个陪审负责记录,不然口供是无效的。
“这不行。”陆东皱起眉头:“吴朝云毕竟是一房吏目,在府里、省里衙门都是有留记的,杀了他会很麻烦,而且这样一来,骆庭辉可就攥住了你的把柄。”
陆远向后一仰,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房梁:“我又何尝不知,可是破家县令、灭门府尹,严州府这一亩三分地上,骆庭辉就是土皇帝,生杀大权一手掌握,不听他的话,又能怎么办。”
甭管愿意不愿意,现在的陆远都已经掺和进去,就算自己现在翻脸不买骆庭辉的账,就算后者不敢拿自己这个朝廷钦命的知县怎么着,但未来,谁知道会给自己扣什么大黑锅。
万一将来淳安当地再有谁通倭被抓住,骆庭辉随时都可以通过严刑拷打的方式来做出一份对陆远极其不利的口供来。
这很难吗?
“这些个官员,一点仁义之心都没有啊。”陆远捏着眉心:“老老实实喝喝酒、逛逛青楼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喊打喊杀,动不动就杀这个、灭那个,太没有礼貌了。”
同样是做官,还是前身那种官当着舒服,起码大家都有规矩、有底线。
哪像封建王朝的官,一个个跟他娘刽子手一样。
陆远到现在可是一个人都没杀过。
哪怕是李代桃僵换走了魏伯年,用的也不过是城中一个冻毙者的尸体罢了。
陆远可没有那么丧良心,拿活人来替死。
结果倒好,魏伯年‘死’了,骆庭辉就让自己杀吴朝云。
所有知情人都死光,一了百了。
“算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就算动手也不急于这一时。”
陆远懒得再想,说道:“吴朝云毕竟是官吏,暗杀肯定行不通,过些日子寻个由头先给扔监牢里,能拖多久拖多久。”
“行,那就这般吧。”陆东站起身,又笑道:“别想这事了,走,跟叔父去咱自家的酒楼转转。”
“叔父开酒楼了?”
“昨天刚开。”
陆东替陆远拿了一件大氅,嘴上介绍着:“现在咱家在淳安除了字花之外还开了四个粮铺、两个织造作坊,有一个漕运码头、四条漕船和一条花船,加上这个酒楼,产业已经不少了。”
漕船。
物流在这个年代才是真正的暴利。
正所谓要想富、先修路,老百姓种地产粮、养蚕出丝,这些个原材料卖给谁?怎么卖?自然都离不开运输。
淳安向外的路并不好走,因此九成运力都要依托漕运,手里攥着码头、漕船,那就是天然的二道贩子。
“咱家漕运主要都倒卖哪些东西?”
“常见的就是粮食和丝绸布匹,前者卖到北直隶,后者卖到河南,有时候也收买一些茶叶、瓷器,但是这两样的利润并不大,所以并不常做。”
“茶叶瓷器利润不大?”陆远呵呵一笑:“魏家做了两年,可是赚了六十多万两银子.”
话到这陆远愣住。
脑海中似有霹雳闪过。
魏家跟汪直做生意,而汪直又是大明同日本、南洋乃至欧洲、中东人之间的二道贩子,金银钱财堪称巨富。
所以,哪怕魏家通倭的罪证已经是板上钉钉,骆庭辉和运司衙门都不舍得杀,就是因为魏家能替他们赚钱。
这一点魏伯年的口供里提到过,而事实也确如魏伯年所说,案子拖了一年,骆庭辉没有动手,魏家通倭案的事也已经过了风声,没人再提及。
到这一步,确实可以翻篇了。
可现在骆庭辉却突然要杀了魏家,亲手断掉这条财路,这就说明绝不是骆庭辉和运司衙门的主意,他们只是这一命令的执行者。
结合之前,陆远压根就不相信骆庭辉杀魏家是为了替自己解决麻烦。
后者又不是自己亲爹。
所以这就说通了。
连运司衙门都是命令的执行者,那么谁能管得了浙直运司衙门?
眼下胡宗宪可还不是浙直总督,大明朝也没有浙直总督这个官职,浙直运司衙门是内阁亲管的!
而内阁只有两个人。
首辅夏言、次辅严嵩。
想到这,陆远似乎推理出来些许轮廓。
扭头重新回到书桌,陆远摊开四尺长的宣纸,提笔。
内阁管着运司衙门,所以杀魏家的命令一定是夏言或者严嵩两人其中一人下的令。
原因是什么?
杀人灭口的事很好理解,必然是为了掩饰掉某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浙直运司衙门是负责什么的?
南直隶、浙江两省之地所有的盐引、漕运、税课司都归浙直运司衙门管,简明扼要来讲一个字。
钱!
运司衙门有钱,而且很有钱,浙直两省的财税大头都在运司衙门手里攥着,掌握着如此大油水的一个衙门,难道连一点腐败都没有?
肯定有啊,魏伯年口供里都写着呢,他们魏家赚的钱,两成都要分给运司衙门。
既然有腐败,账目上必定有猫腻。
结合骆庭辉说的话、要做的事。
先放过魏家,也就是说通倭案揭过去不能再提,后又再杀掉魏家,那就是说打算拿魏家来做替死鬼。
谁的替死鬼?
运司衙门某些账目上的替死鬼。
“正月十一,严州府调了二十多艘漕船去了南京对吧。”
陆远抬头看向陆东,后者点头:“这事动静很大,整个严州府做买卖的都知道。”
“干什么的?”
“还能干什么,押解嘉靖二十六年运司衙门结余的税银入京呗,听做漕运买卖的人闲白过,每年这个时候,南京运司衙门都会从各州府调一些漕船来用,今年从咱们浙江调的船。”
“可知道一共调了多少?”
“说有一百多艘,挺多的。”陆东说道:“往年都只有六七十,今年多了些。”
陆远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而后提笔在夏言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大大的X。
逻辑通了!
所有都通了!
陆东看着好奇:“有不对的地方?”
“叔父。”陆远抬头看向陆东,咧嘴一笑:“夏言倒了,严嵩赢了。”
后者怔住。
这是,怎么分析出来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