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视浙江各府的第一站选在了严州府。
很合理。
离着杭州最近,又是陆远仕途的起点。
而陆远选在这里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来看看海瑞,顺道听听后者对考成法有没有什么独到的见解。
“下官参见少傅。”
淳安县衙内,海瑞刚欲大礼参拜便被陆远拦住:“本官已经命人晓传浙江全省,这次巡视一切礼叙之事免除,时间仓促,寒暄宴请通通都不用安排。”
“是。”海瑞直起腰杆来:“敢问少傅此番巡视,所视者为何,下官这便准备。”
“为了考成法的事。”陆远伸手虚引:“海知县请坐吧。”
海瑞抖袍落座,侃侃而谈:“下官虽仅为一知县,也已听闻少傅考成法的事情。”
“是吗。”陆远便顺话问道:“那么海知县觉得这考成法可行还是不可行?”
“可行与否在皇上、在内阁、在天下官员。”
海瑞的答话官方味道极其浓郁:“上下一心自然可行,皇上降旨推行,少傅亲力主持,合六省官员之力则此法必可振兴国力、恢复民生,但下官拙见,只怕六省官员无法合力。”
“缘何无法?”
“考成一法本出于少傅一人之心,上无祖宗定制、下无国法依靠,缺少法理的基础,如何得行?”
海瑞大胆言道:“昔年王荆公主持变法,便是在缺少法理基础的情况下强行推动新法,甚至豪言‘天变不足惧,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今日少傅之举同昔年之王荆公有何异哉。”
好家伙,这海瑞竟然能将这次考成法和荀孟之变联系到一起。
不过细想想,陆远还是点头。
“你说的也有道理,自太祖开我大明朝以来,从无这般定制,祖宗之法不可改啊。”
皇帝是家天下,是一代代传承下来的统治政权,因此后继之君就陷入了一个死胡同中。
国家是向前发展的,但有些规矩明明已经完全跟不上发展的潮流,但就是没法改变。
这就叫祖宗成法。
你要改?
皇帝为何造反啊。
可不就是自己造自己祖宗的反。
像如今大明朝的问题弊政那么多,连严嵩都多次劝嘉靖要砍宗亲的铁杆庄稼,嘉靖就是做不到的原因也在这。
让宗亲代代有俸禄的规矩是朱元璋定下来的规矩,又在朱老四任上得到了增强,你让嘉靖怎么办。
他敢说一句‘朕觉得太祖、成祖的这个规矩是错误的,应该改。’
敢说吗!
绝不夸张的说一句,今天嘉靖敢说这种话,明天他就不再是正统皇帝!
“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陆远感慨了一声,随后言道:“考成法确难,但现在也已经到了不得不施行的地步,那就只能去做了,刚峰,此法推行之后,你打算如何来治理你的淳安。”
“严州府仅有四个县,竞争的压力太大了,不似南直隶那般,一个府动辄辖下八九个县,因此下官看来,明年考成法一旦全面推行,很多小府会闹的最凶。”
海瑞的话让陆远陡然间灵光一闪。
自己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对啊,有的府县少,有的府县多,分开考核机制也比较麻烦,那何不如干脆越过府一级,直接让一省所有的县来进行综合考评。
一个省多则百余个县,少也有七八十个县,这样一来,末位淘汰制就淘汰不了几个官员。
范围拉大些,比如前五名提拔,最后两名淘汰。
一年的时间,一个省才淘汰两名知县,这样反对的阻力就会少去很多。
要重新制定一套更加完善的考核评分机制。
另外府一级也不再由省里来进行考核,而是整个江南六省带着南直隶,一百多个府每个岁末年初的时候由吏部、户部、都察院统一进行考评,提拔和淘汰的数量也重新定个数。
至于省一级则不会进行考核。
毕竟只是因为这种事就撤掉一个一省主官实在是儿戏,而且还会严重影响中下层官员的进步积极性。
想想看,好不容易干几十年熬到了一省布政,结果才干第一年就因为成绩垫底,被末位淘汰掉,那谁愿意。
肯定是拼命反对。
考成法被嘉靖逼着已经不得不推行,但这个制度的圈子怎么画,画笔掌握在陆远手里。
范围再放宽松些,施加的压力再小些,来自官员群体的阻力就会少去许多,剩下的就是各省各地自有的地方势力和地方保护特色了。
通过谭纶、娄志德两人的话,浙江最大的问题还是田地问题,那其他五个省都有哪些问题,后面的时间都去看看也会发现。
陆远只觉眼前一片开朗,再看海瑞也觉得后者瞬间机智不少。
海刚峰这一番抱怨解决了一个大问题啊。
一个省一年只淘汰两到三名知县,全江南六省一直隶每年只淘汰两到三名知府,惩罚的比例算是降到了冰点。
“刚峰,你这可是为本官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啊。”
一念通达,陆远大笑起身:“走,本官要请你吃饭。”
海瑞拱手:“少傅适才还说,此番出行,不做接待宴请。”
“是本官请你。”
陆远问道:“淳安哪家酒楼最好啊。”
“远东酒楼。”
陆远沉吟后改口道:“这是伱的地头,你来挑馆子,本官付钱。”
“那就劳少傅等下官更衣。”
海瑞告辞一声去换衣服,陆远倒是不需要,他从杭州出来的时候就不再穿那身显眼的官袍。
换罢衣服的海瑞带着陆远一路兜兜转转,最后停在了一个小小的苍蝇馆子前。
饭馆不大,内里也就摆着七八张桌子,此刻也只坐了三桌客人在吃饭。
掌柜的显然是和海瑞很熟悉了,见到后者进来就迎了上来。
“海老爷来了,快请快请。”
海瑞没有动身,只是微微侧身示意。
“这里不错,烟火气很浓啊。”陆远大步跨过海瑞,寻了一个还算顺眼的位置大马金刀坐下,同时冲着店家微抬下巴:“把你们这会做的菜全部做一份拿上来。”
店家一愣:“就您几位?”
不怪店家诧异,陆远一行也就七人,怎得能吃下那么多的菜。
海瑞也拦了一句。
“这样太浪费了。”
“吃饭给钱,店家有的赚,菜卖的多,明日就要采购,菜农也有的赚,我的钱就进了店家和菜农的腰包里,怎么能叫浪费呢。”陆远自有一番说辞:“去准备吧。”
店家只好看向海瑞,他知道海瑞的身份但可不认识陆远,但也能感受到陆远的气质远比海瑞要更加盛凌。
海瑞点头回应,随后坐到了陆远身边,余下五人则并没有落座,剑十七守在陆远身后三步,背靠着墙左右扫视,其余四人则是把住了周围,确保不会有任何人可以靠近。
如此护卫森然,也让店家暗暗惊讶。
这是来大官了,竟然出行带着五名护卫。
可当店家走进后院,打算交代厨子做饭的时候才知道自己还是浅薄了。
后院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多出了十几人,个个锦衣佩刀,面容冷峻,又生得虎背熊腰,满脸煞气,一看就是极不好惹的人物。
这番态势吓的店家走路都不利索,进到厨房发现厨房里也有几人,正盯着厨子做菜呢。
“几位爷。”店家硬着头皮去搭话:“你们这是.”
“做你们的饭,其他的不要问。”
厨房里的男人没看店家,一双眼只是盯着厨子,让后者微胖的身子都哆嗦。
店家顿时了然。
这是怕他们菜里下毒啊。
我的乖乖。
来的这人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出门一趟,明里暗里几十人保卫着?
那要是去逛青楼,行房的时候床边是不是也要站两个?
店家也是胆大,这功夫还能浮想联翩呢。
不过有那么多人看着也好。
这一番要做那么多道菜,万一厨子趁机顺点回家呢?——
南京城,汉西门。
沈炼站在先太子太保杨旦的府邸前,面容严肃,眉关紧皱。
十几名锦衣卫此刻正忙碌的四处调查。
“三十步内,正面贯胸。”
几名锦衣卫模仿了一番案发时的情况,最后找出了两个符合这一条件的地方。
都是拥有阁楼的深宅。
“只有居高临下,才能如此精准。”
沈炼将一群锦衣卫划拉到自己身边模拟着:“当日陆少傅和韩部堂刚刚跨步出门,箭矢便后发先至,说明一直有人在时刻观察着他们两人或者准确来说观察韩部堂一人,可当日杨公府外车水马龙,那么多的官员、护卫、下人在,刺客如何能清楚的盯着韩部堂?”
沈炼一手指向街对面两处宅子内的阁楼。
“只有这和这能看到,也只有这两个地方能做到一击毙命。”
“立刻搜捕。”
手下作难答道:“可是这两个地方南京刑部已经搜查过了,说没有什么发现。”
“那是他们。”沈炼沉脸迈步:“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我这一双眼。”
说罢间一挥手,十几名锦衣卫便冲到街对面那紧闭的宅子前,大声拍门。
能和杨旦住到门对门的也都是南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可此刻所有傲气在沈炼着都不顶用。
锦衣卫的腰牌一亮,那是畅通无阻。
原南京工部侍郎吴甄远之子吴修德是这家宅子如今的主人,他如今四十多岁却只有一个举人功名,迟迟考不上进士,面对锦衣卫哪敢有丝毫脾气,只逆来顺受的跟着。
只见了沈炼要带人上阁楼的时候拦了一句。
“沈百户,这阁楼是老夫闺女的闺阁,如今人正在上面,可否容老夫先派丫鬟带其回避再行搜查?”
“没出阁呢?”
“没呢。”
“那就不会养汉子,没养汉子怕什么?”
沈炼一句话差点把吴修德气的脑溢血,还没开口就见沈炼已经把手搭在了腰刀上,吓的赶忙闭嘴。
“登阁。”
沈炼大手一挥,身后两名锦衣卫就跑了上去,沈炼则在一楼仔细观察起来。
这确实是一个姑娘的闺阁,沈炼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来。
未几,阁楼上一声女子的惊呼尖叫,沈炼和吴修德齐齐脸色一变,前者更是快步冲了上去。
来到阁楼之上的房间,沈炼一眼就看到自己的一名手下此刻躺在地上,胸口上正插着一支利箭,而五步外,一名年约双十的姑娘则手中握着一把军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