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严嵩给出这般含糊不清的回答,陆远自然是不会愿意答应。
有的事可以做但不能说,嘉靖的态度如此暧昧,明摆着就是自己又想落银子,又不想担事,好方便将来出了问题随时甩锅。
既然你皇帝想玩拉扯,那就陪你拉扯。
“要么说还得严阁老坐镇中庭,咱们大家伙才有主心骨。”
陆远开口就是捧:“像这些个事情,我们看不透还得严阁老来主持,既然严阁老也说了,皇上的意思是让咱们大家一起议,那就请严阁老来教教下官等人,这开了海之后,到底怎么替朝廷赚银子,怎么替朝廷解决财政上的困难。”
张治几人现在也反应过来,怪不得刚才众人就开海的事聊的火热时,陆远不愿意说话。
没毛病。
与其日后和嘉靖闹矛盾,还真不如现在就将话说破,君子先明而后不争。
是故,开口支持。
“对啊,严阁老您先谈谈吧,看看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替朝廷解决掉这财政上的困难,下官等人也好跟着学学。”
懂事的都在装傻,只有不懂事的才会冒死冲塔。
比如一个叫做蒋宗祥的工部侍郎。
“张阁老、陆部堂,这种事还有什么不理解的呢,开海嘛,就是做买卖呗,把咱们大明朝的东西拿出去卖给那些蛮夷,从他们的手中赚到的银子自然也就能拿来解决朝廷在财政上的窘困了。”
他这话一说严嵩就无名火起。
显着你了?
整个大明朝就你一个聪明人,其他人全是傻子是吧。
陆远呵呵一笑:“蒋侍郎的意思陆某算是听明白了,就是说咱们开海卖咱们大明的瓷器、茶叶、丝绸之类的东西,而后归入国库来解决朝廷的财政难题,是吗。”
“当然.”
“咳咳。”严嵩适时的咳嗽起来,这也打断了蒋宗祥的话。
陆远转头去看身后的严嵩:“严阁老这是觉得蒋侍郎的话不对?还是觉得这开了海也不一定有用?”
后者算是看明白了,陆远现在是一点面子都不给自己。
非一个劲的挤兑自己。
“陆部堂,适才蒋侍郎说的也没有错,开海禁当然是为了开源,为了替朝廷补亏空,不过朝廷的用度也多,你不在内阁,很多事情不太清楚,总是要内阁向皇上呈报后再做定夺打算。”
陆远哦了一声:“严阁老这么一说陆某就听明白了,那陆某还有一个问题。”
“陆部堂请说。”
“开海通商就需要造海船、需要雇佣人手、需要护卫,除此以外,我们向外夷卖商品,商品哪里来的?天上是掉不下来瓷器、茶叶这些东西的,需要生产,生产需要成本,这些花销是谁来出。”
严嵩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这个陆远把所有的帐算的太细了,为什么就不愿意搞一本糊涂账出来呢。
糊涂,这种事不能糊涂。
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这件事陆远当然要算细。
眼下江南的经济最好,将来的发展也会逐步趋向健康良善,陆远不希望被无休止的吸血。
如果这笔账不算明白,那就意味着江南要出场地(港口和工厂)、人工(造船和生产加工的工人)、商品成品,这些东西全是江南出,结果赚到的银子归嘉靖一个人,那这个国家永远好不了。
“陆部堂说来说去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明说吧。”
陆远便放下手中的茶,轻咳一声:“既然阁老问了,在座的也都是同为皇上效力的同僚,那陆某就说几句关起门来的话。”
话音落下陆远又缄口,只是看向张文宪。
后者还有些不明白其中意思,直到严嵩开口。
“除内阁、六部九卿之外,其余人都先各回值房当值去。”
张文宪这才明白陆远刚才为什么要看自己。
法不传六耳,有些话不能让太多人听到,免得传扬开。
倒不是怕传进嘉靖耳朵,只怕被那些中下级官员知道,再胡言乱语,添油加醋。
等没有了闲杂人等之后陆远才继续向下说。
“海禁之前,朝廷负责海贸事宜的是江南织造局和广州、泉州市舶司,这里面江南织造局负责出商品,市舶司负责出船,跟船的护卫由福建、广东臬司衙门来负责。
但江南织造局只有丝绸,其他的诸如茶叶、瓷器、纸张、药材、器具、胭脂等各类商品包括事关养蚕缫丝、开渠水利等各种技术及从事生产者留在当地教导协助,这些都由当地的官府来负责。
但即使是江南织造局负责出的丝绸,其从生产加工到最后出成品,都是地方负责的,地方收税收上来的丝是原材料,没有原材料就算织造局有一万架织机、十万名工人,他们又拿什么来变出丝绸。
如此说来,我大明朝整个对外贸易,陆某将其称之为出口,出口的商品、技术、人力都是朝廷在担负,但卖出的银钱却不归地方,这些东西都是国家的税收。”
大明朝是实物税,种茶的茶农交的就是茶叶,种药材的就交药材,相当于大明是将自己的税收通过贸易变成真金白银。
其他的诸如冶铁、制盐都有专门的课司来征税。
陆远如此说,简单理解就是本该国家的一切通过这个转换的过程后变成了真金白银,流入嘉靖皇帝一个人的内帑。
损国家而肥皇帝。
几十年的海禁,相当于大明朝是没有出口这一项,而国内的内需也并不大,所以对于原材料的消耗不多,相关的生产业、制造业也发展不起来,从业人员就业岗位也有限,因此整个国家的生产力处于一个相对低迷的层面。
但是开了海禁,多了一个出口,那么相关产业就会迎来一个蓬勃发展的春天,对于原材料的消耗会翻倍。
消耗的越多就意味着原属于国家的税收会大量流失。
看似都变成了真金白银,可这些真金白银如果不能进入国库来提振国家经济的话,那么就是毫无意义。
而大明朝的税收九成来自江南。
这不是吸血是什么?
“所以陆部堂是不支持开海了?”
严嵩听完陆远的话,直接质问道:“是这个意思吗?”
陆远皱起了眉头。
这个严嵩装糊涂呢。
“如果严阁老是这么曲解下官说的话,那便这么认为吧。”
陆远懒得和严嵩抬杠:“您是首揆,您说下官不支持,那下官便不支持。”
耍无赖是吧,行,你严嵩铁了心当忠臣拿国家财政当儿戏,那摆烂吧。
不开海伤的是大明朝又不是我陆远。
接着海禁才好呢,正好让远东安全占据汪直灭亡后的海贸空白期。
陆远一说不支持,张治和韩士英就改变了口风。
“适才听到陆部堂这么说,才知道原来这开海的事那么复杂,确实都应该考虑到再做打算,需得从长计议。”
两人表完态,张治还看向徐阶,眼神里带着警告。
后者连忙出声附和。
“对对对,严阁老,咱们还是从长计议。”
早先还都统一立场支持开海,可现在又瞬间变成了内部不和。
严嵩吊起一口气来,只好看向欧阳必进。
“欧阳阁老,你也说说你的意见吧。”
后者斟酌一番后开口。
“之前陆部堂说的话也有一定道理,海贸海贸,既然是贸易就是有买有卖,我大明朝卖的是东西都是从地方收上来的税,这些税是国家的,只不过经织造局、市舶司的手卖出去罢了,那么这卖来的银子,到底是朝廷的还是织造局市舶司的?
事实上,到底卖了多少钱,织造局和市舶司也不会告诉内阁,他们的帐只有司礼监知道。”
???
所有人都明显一愣。
谁都没有想到,在这么一个问题上,欧阳必进作为严嵩的小舅子竟然会立场坚定的支持陆远。
这叫做大公无私,还是叫反戈一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