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诗有什么用?一作不得饭吃,二当不得衣穿,三换不了钱。
段文俊觉得,段大雄这句话十分精辟。
尤其是,在这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世界里,能够有此觉悟更是难得。
写诗作赋这东西,虽说是精神食粮,可是毕竟当不得饭吃。
不然的话,诗仙李白,诗圣杜甫,也不会过得那么穷困潦倒了。
可是,段文俊觉得自己老爹觉悟高,其他人却不觉得。
在他们眼中,段大雄无疑是个异类。
秦风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座下的众人,有的满脸怒色,有的开始纷纷谩骂。
段大雄的话,简直就是对读书人的侮辱。
“段大雄,你这简直就是不将秦老和张大人放在眼里,不将天下读书人放在眼里。”林景云厉声吼了起来。
他觉得,现在就是他的机会。
若是能够狠狠地踩上段大雄一脚,即使不能入得了张三峰的法眼,那至少也是可以给张三峰留个深刻的印象。
而且,他的心中有一口浊气,想借此发泄出来。
若是几个月前,他肯定不敢如此嘶吼。
段家是望江首富,林家不少生意都是跟段家合作的。
不学无术的段大少爷,不将他们林家放在眼里,可没少给林家气受。
林家虽然恼火,可是也不敢太过表现出来。
可是段大雄为了救儿子,将合作的项目都转卖给了林家,还将手中赚钱的铺面都卖了。
如今的段家,一落千丈。
而林家,已然成了望江首富,
所以,他要将段家狠狠踩在脚下,将多年的怨气全部发泄出来。
他率先发难了。
他要借这个机会,狠狠踩上段大雄一脚。
可是他没料到,段大雄根本就没有理会,而是自顾倒了一杯酒,然后一饮而尽。
林景云,直接被段大雄无视了。
他更生气了。
他恨不得过去,狠狠地踹上段大雄两脚。
可是,他还是强忍住了心中的这股冲动。
一来这是秦风的宴会,他知道自己不能太过胡来;二来他看到,神医王元庆站起身走到了段大雄的身后。
王元庆轻轻拉了拉段大雄的衣摆“段胖子,你和张三峰,那都是十几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别这样!今天是老师寿辰……”
段文俊闻言一惊,敢情胖老爹跟这张三峰,之前有过节?
段大雄亦是一惊,不过他惊讶的是,王元庆说,今日是秦风的寿辰……
虽然秦风没说这宴会是寿宴,可毕竟是寿辰,他这么一闹,虽然是针对张三峰,可确实似乎有些不地道。
段大雄跟王元庆之前关系就算不错。
在他心中,王元庆是救回了他儿子性命的人,是恩人。
所以,他相信王元庆,也听得进他的话。
他低头看了王元庆一眼“那你不早说?”
“我以为你记得呀!”王元庆白了他一眼。
段大雄偷偷看了看秦风一眼,沉默了。
“要不然,你就写个诗,让他高兴高兴?”王元庆笑嘻嘻地道“可是好多年没听你写诗了。”
“写个屁诗,老子是真不会了。”段大雄为难了。
段大雄的声音不大,可是却在此刻,原本嘈杂的宴厅突然安静下来,让他的声音显得异常清晰。
“秦老,既然是以文会友,岂能让段大雄父子这种粗鄙之人进来,这不是有辱斯文吗?”周武次摆着老学究的姿态,终于忍不住站了出来。
他怒目圆睁,只瞪着段家父子,仿佛他们做出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来一般。
“不就是写诗么?这有啥难的?”段文俊白了周武次一眼,直接接话了。
段大雄一愣,朝他看了过去,心中顿时暗暗叫苦。
他知道张三峰挤兑他,儿子气不过要出头,可是,这也得分场合呀……
写诗,若是当年自己那还行,如今,自己是真不会了呀……
只是,看着段文俊气定神闲地站起身来,他不由得一怔。
他突然想到,小星子说过,儿子醒来之后,写过两首诗,还得到了王元庆的夸赞。
敢情,儿子会写诗?
一旁王元庆的脸上,却是露出了一丝狡黠的微笑。
不就是作诗么?
如此狂妄之语,顿时让在场的众人,愤愤不平,周武次更是气得满脸通红。
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公子,说出这样的话语,还脸不红心不跳,这不是对读书人的挑衅么?
听到这句话,林景云不由得一声冷哼。
刚刚被段大雄直接忽视了,他正心中不爽。
此刻慌忙走了出来“刚刚听段兄之言,莫非心中已经有了佳句?”
他的声音很大,直接盖过了正在议论纷纷的众人。
所有人的目光,又一次被吸引了过来。
当他们看到林景云居然在跟段文俊说话的时候,顿时都摇了摇头。
段大雄好歹之前还在四海学院念过几年,他当年有些才情,即使荒废了这么多年,可毕竟还是有些许底子。
可是这段大少爷,除了会玩还是会玩,可从来没人听过他会写诗……
“不就是写诗么,有什么了不起的。”段文俊白了林景云一眼,又重复了一遍。
“既然段兄如此自信,莫不如将心中佳句让大家共赏如何?”林景云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虽然,三弟林景雷说过,前段时间段文俊好像写过两首诗,还得到了王元庆的认可。
可是,他一直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纨绔少爷要是能写诗,那母猪都能爬上树了,这不是笑话么?
段文俊笑了笑,缓缓往前跨了一步。
段大雄想要拉他,却被旁边的王元庆拦住了。
段文俊走到了正中央,朝秦风微微一揖,然后直接忽视了张三峰“学生听闻秦老来四海学院后,在学院后山亲手开了一片庭院,名曰绿湖轩?”
众人一听,这不是废话么。
望江谁也不知道,秦风住在四海学院的后山,名曰绿湖轩。
里面是什么情形,知道的人不多。
只知道,是秦风一锄头一锄头亲手开垦出来的。
秦风不知道段文俊为何有这一问,可还是点了点头。
“谢秦老!”段文俊点了点头“那我便以此为题,作一首《归田园居,绿湖轩》”
言罢,他转身缓缓迈出了一步。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然后,在众人惊骇的眼神中,他迈开了第二步,念了第二句。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四五亩,草庐三两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段文俊,一共走了五步,写了五句诗。
整个雅间,一片死寂。
段家纨绔大少爷,作诗了。
而且,这诗,还如此精妙。
“妙!妙!妙!”秦风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站起身大声赞道。
这诗,确实精妙。
而且,谁也不会像秦风这般感触。
这诗,不就是他的真实写照么?
他一心研究学问,并不善于与人交往,更不喜官场的那些尔虞我诈。
他在官场沉浮三十多年,却并未能够适应。
或许只能说,从一开始,他入朝为官就是个错误。
就像笼子里的鸟儿怀念以前生活的森林,就像池子里的鱼儿思念原来嬉戏的深潭,他向往着他的自由。
所以,不过五十出头,他便离开了朝堂,来到望江办了这四海学院。
他亲手开了荒,他亲手筑了屋,他亲手建了绿湖轩。
只是,绿湖轩却没有湖,而是在山丘上。
就那么四五亩地,两三间草房。
他已经觉得,如此满足。
坐在草庐前,眺望着远处的村落,看着袅袅炊烟,思索着许多问题。
世间显得如此宁静。
他觉得,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生活。
他觉得,他已经做到了洒脱自然。
可是,听完段文俊的诗,他却觉得,并不是。
他并未达到段文俊说的那种境界,不被世俗琐杂的事情烦扰。
不然的话,他也就不会坐在这里,举行这宴会。
最重要的,是最后一句。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他觉得,这是段文俊在告诉,既然自己觉得困在樊笼中毫无自由,为何不直接返回山林?
他觉得,段文俊说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心……
不管人在哪里,心若未脱樊笼,一切皆是枉然。
这少年,似乎比自己看得更加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