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的家庭情况,吴端最清楚。
纪山枝毁容残疾那年,他的父母都还健在,后来就是因为儿子出了事儿,老爷子的忧思过度,身体每况愈下,不到一年就中风去了。只剩下一个老太太。
纪山枝曾说过,他此生最遗憾的事就是不能给二老送终。
是的,不能。
自从有纪山枝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他便再没回家见过父母,即便是入狱,他也凭借手中的筹码与警方达成了某种交易——他入狱的事并未通知父母。
当初与他达成这一交易的是赵局,这是赵局在办案过程中少有地掺杂私人情感。他同情纪山枝。
因此,在纪山枝父母的印象中,儿子出国干事业去了。他们每月雷打不动收到的一笔海外汇款,就是最好的证据。
和天下所有父母一样,他们总是报喜不报忧的,老头子去世时,老太太一个人张罗了丧事,她是在丧事过后才通知了儿子这一消息,忍痛告诉儿子不用回来。
纪山枝当时正在坐牢,当然是回不去的。老太太歪打正着地给了他这么一个台阶,让他心里更难受了。
有时候纪山枝也会想,若他不是独子,有一两个兄弟姐妹,能陪伴在父母身边,那该有多好。
可惜老纪家就他这一棵独苗。
而纪山枝本人并未成家生子。
因此,老太太是绝对没有孙辈的。
当然,个中情况吴端并没有明说,只是由冯笑香简单介绍了死者的家庭情况。
立即有人提出了一个设想:
纪山枝本就是服刑人员,且服刑前曾经与某制(手动间隔)毒团伙结下梁子,闹得两败俱伤,会不会是人家找上门来报复,杀了他母亲?
这想法有一定的依据,吴端不敢掉以轻心,可当年的案件太过轰动,多个国家机关,包括公安部,安全局、外交部……都对案件侦破起了作用,甚至国家领导人还曾亲自督办。
这样的案件,案宗早已封存,想要重新展开调查,仅仅是调阅案宗就难度重重。
吴端头一次在布置任务时犯了难。
他思忖片刻,道:“调查还是先围绕案发现场吧,监控调了吗?”
有刑警答道:“已经拷了小区监控,送图侦组了。”
图侦组负责人点头,表示自己这边确实收到了小区监控录像,并补充道:“我们会把监控过一遍,尤其重点排查死者家楼门口和电梯间的监控,不过,这小区监控只有最近一个月的——也就是三十天,之前的自动覆盖了,而死亡时间……”
大家已明白了他的意思,小区监控录像只有最近30天的,而死者的死亡时间在30到33天之前。
也就是说,关于凶手的监控录像,很可能正好被覆盖。
对刑警来说,世上最郁闷的事莫过如此,不是没有证据,而是曾经可能有一份证据摆在面前,却刚刚好错过。
“走访呢?”吴端问道。
有刑警一边翻看笔记本一边道:“走访工作也是阻力重重,感觉……可能不会有收获。”
“具体说说。”
“昨天接到报案后,辖区派出所民警就对保安的对门邻居进行了询问,结果,无论问啥,他们的答案都是’不知道’’不清楚’。
他们只知道对门是个独居老太太,不爱出门,也没见有什么人来探望她。
两家人做了将近10年邻居,交情仅限于丢垃圾时碰面了点个头。
并且,楼里的大部分住户都是这样的关系。
加上报案人,我们总共走访了三家住户,情况都差不多。大家本来就不熟,再加上太久了点,一个月前的事儿,即便当时真的有什么异常,也很难想起来。”
“好吧,我清楚了。”吴端道:“眼下的情况是,每条路都希望渺茫。那就各司其职吧,图侦除了筛查小区监控,把小区附近的路面监控也调出来。”
图侦组负责人立即答道:“明白。”
吴端继续道:“至于走访,不要局限于周围邻居,可以结合死者的通讯记录,找她的亲戚朋友聊聊,甚至是她已故丈夫的亲戚朋友。难道她的交际仅限于邻居吗?”
“好的。”
“至于我,我会跟上面沟通,想办法调阅当年的案宗。今天的碰头就先到这儿吧,有任何进展随时沟通。”
众人散去,会议室里只剩吴端和闫思弦两人。
闫思弦长长舒了一口气。
吴端道:“有压力啊?我还是头一次见你发火。”
“本来不想怼人,毕竟是你带出来的兵,我一个外人。”闫思弦话锋一转道:“那货对你有意见吧?比你进市局早,现在还是警员。”
吴端没接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外人?你这认知是从哪儿来的?”
闫思弦耸肩,“他们不说,不代表没有这种想法。”
吴端不能否认。
他伸手拍了拍闫思弦的肩膀,“慢慢来吧,我刚带一支队的时候,这是家常便饭。”
“嗯。”
“反正,在我这儿,你不是外人。”
“我知道。”闫思弦挑起嘴角笑笑,以示自己没事,“说说你那边的情况吧,纪山枝什么反应?”
“跟所有得知亲人去世的人一样,需要点时间接受。”
“虽然我也很同情你这位朋友,不过,我的重点是,他有没有提供什么线索。”
“哦,哦哦……”吴端讪笑,他怎么忘了,闫思弦的同情心向来金贵得很。
“暂时没什么线索……好吧,主要是我没顾上问。”
闫思弦也“哦”一声,“那你觉得什么时候可以去询问他,或者说,要是你不好开口,那就由我去询问。”
吴端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道:“再等会儿吧,中午下班之前去问他。”
“好。”闫思弦揉着眉心道,“这案子……棘手啊,尤其有些事不能跟他们……”闫思弦支着下巴的手伸出两根手指,扫了一下会议室里的空位置,“……不能跟他们说,布置任务确实麻烦,难怪他们不满,连我都觉得他们现在干的活儿完全就是出力不讨好。”
“已经这样了,多想无益,再说,看起来出力不讨好的事未必真的没有甜头,多少案子都是用笨得不能再笨的办法,不知铺了多少人力,才最终破获。怎么?到了咱们这儿就都是例外,净想着走捷径呢?”
“也对,那咱们重新把案件捋一遍吧。”
“好。”吴端拿出了笔记本,怕漏过细节,闫思弦则是全凭记忆。
闫思弦率先开口道:“先说说手头上现有的案子吧。”
“好。”
“第一,也是咱们最开始接手的案件,是抓贼,数名落网的TG家里曾经被盗,且盗窃手法一致,盗窃金额高达数千万。”
“没错。”吴端在笔记本的一项纪录前打了个勾。
“咱们暂且称他为侠盗吧。”见吴端没有异议,闫思弦继续道:“因为侠盗犯罪时留下的纸条与纪山枝当年犯罪时所留的预告文书非常相像,抱着一半怀疑一半请教的目的——反正我是有怀疑的——我们赶去见了你这位师傅。
由此引出了一些陈年旧事,包括纪山枝几年前犯下的盗窃案件——这些案件中,有相当一部分警方尚未掌握他的犯罪手法——以及曾经折磨他,致使他残疾和毁容的制(手动分割)毒团伙。
这些旧事统统合并算是第二桩案子吧。”
“嗯。”吴端又在笔记本上打了三个勾。
闫思弦好奇地拿过他的笔记本,想看看被他勾掉的是哪三件事。
他刚提过的盗窃案及制(手动分割)毒团伙自是不必多说,还有“助手or搭档”这样一条记录。
“是我说的那个?”闫思弦问道。
“嗯,就是你跟纪山枝见面时所说的推论:他有一个助手或者搭档,需要一个人填补之前的漏洞,而这个人还没有浮出水面的人。我觉得有道理。”
闫思弦面露得意之色,继续道:“鉴于现在的情况比较复杂,我建议旧事就先放一放,先不要去查,除非明确了眼前的案件的确跟它们有关。”
“我也觉得。”吴端点头。
“那接下来就是第三庄案件,袭警,点名道姓针对你。”
闫思弦停顿了一下,省略了一段推断:吴端带着案件和怀疑拜访纪山枝的当天,一回墨城就遭到袭击,且就在案发当天,袭警的主谋周凯和纪山枝有过联络。有充足的理由怀疑,周凯是纪山枝雇的。
但这些话闫思弦没说,他怕物极必反,他只是道:“关于纪山枝给周凯打过的那通电话,咱们正式开始询问的时候,我建议就以这个为切入点。”
“嗯。”吴端又在本子上勾了一下。
闫思弦看向吴端,是那种探过脑袋脸对脸的看。
吴端抬头,不习惯突然拉近的距离,往后靠了靠。
“你瞅啥?”
“瞅你给毛片儿配音。”
“哈?”
“除了嗯啊哈,能给点别的反应不?”
“呀买碟?”
闫思弦一口老血喷了出来。
“那什么,”闫思弦缩回去,收拾了一下情绪,继续道:“我就是想说,你做好心理准备,虽然我不想以恶意揣测你的朋友,但……”
吴端打断他道:“我知道,每一桩案子都或直接或间接地跟纪山枝有关联,他没那么简单。我……我会掌握好分寸。”
“第四庄案子,纪山枝的母亲,注意案发时间,老人在一个月前就已经遇害了。”
吴端又在笔记本上打了个勾,并总结道:“侠盗案、袭警案、独居老人遇害案,我觉得应该分开来各个击破吧。”
“你选哪个?”闫思弦问道。
吴端盯着笔记本思忖片刻,“袭警案。貌似这案子线索最多,最有可能取得突破。”
“好。”闫思弦道:“除了询问纪山枝,这案子的重点不外乎找人,找到周凯,什么都能问出来……我想去一趟他的车消失的监控盲区,连人带车一起消失,没那么容易……这次接连几个案子,太密集了,很多细节都还来不及调查,就被下一个案件转移了注意力,是时候深挖线索了。”
“那你去吧。”
“你要分头行动?”闫思弦转瞬便收起了诧异的神色,继续道:“也好,你留下询问纪山枝吧。”
说完,他便起身向外走去。到了门口,稍一驻足道:“吴队,祝你好运。”
“你也是。”
周凯消失的监控盲区路段。
闫思弦的车一驶入这一区域便放慢了速度,他在观察附近是否有岔路。
岔路没找到,倒是在路两边的店面发现了端倪。路两边几乎是清一色的修车行。
待闫思弦从盲区路段的一端驶到另一端,没有发现任何可供一辆车驶过的路口,他果断下车,开始走访路两旁的修车行。
每进入一家修车行,闫思弦便会拿出照片,询问老板及修理工,有没有见过周凯和他的车。
对方回答没有,闫思弦还不放心,要亲自去修理间看过所有车子才肯罢休。
待他走访完了马路一侧的所有修车行,已到了中午。
买了份盒饭,闫思弦坐在车里,一边吃,一边想道:不知吴端那边有没有进展。
三口两口随便解决了午饭,继续走访。
又过了约莫一个小时,走访到一家主营改车的店,终于有了结果。
一名染了黄色头发的修理工看过照片,十分确定地告诉闫思弦:“车就在我们店里。”
被修理工带到后间,闫思弦立即看到了周凯的车。
原先是白色的轿车,此刻却被喷成了鲜亮的橘黄色,还加了尾翼。
“车主让你们这么改的?”闫思弦问道。
面对这样不伦不类的改装,修理工也是一脸嫌弃,赶忙道:“当然了,外行,不懂瞎整。”
“说什么时候提车了吗?”
“倒是说了,不过……”修理工犯难道:“他又变卦了,打电话过来问我们,说是想买车,看我们店能不能帮着代卖。”
闫思弦浑身细胞都兴奋起来。
“他什么时候打的电话?”
“就今儿早上。”
“你们怎么答复的?”
“我们老板……他……”
见修理工吞吞吐吐,闫思弦感觉要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