荥阳城往东、往南,除了位于嵩山东麓坡地之上的密县之外,包括密县东南的新郑县半部,包括新郑城在内,都变成洪水滔天的洪泛区。
前年禹河大水浸灌而下,梁军也被迫放弃淹水有三四尺深的新郑城。
目前大梁距离荥阳城最近的兵马,也都撤到洪泛区南面的牛尖岭扎寨结营,距离荥阳城约一百三十余里,距离荥阳南部的密县不到九十里。
河冰即将解冻,到时候洪泛区将限制住他们从南线对荥阳、密县用兵,而禹河以南河淮地区的冰封期,又仅有两个多月,这么短的时间远不足以叫他们攻陷密县等荥阳外围的城寨后,再从容不迫的组织成千上万的兵马及数以万计的物资堆积到荥阳城下安营扎寨组织攻城。
而选择冰封期组织兵马进攻荥阳城,即便洛阳的两支水军旅今年入秋之前能发展出足够大的规模并投入实战,却没有办法在禹河及南部洪泛区及贾鲁河冰封之后,阻止孟州及汴梁的敌军增援荥阳。
想要借禹河及洪泛区将敌援隔挡在外,只能赶在冰封期之前拿下荥阳。
这就需要解决两个问题,一是洛阳|水军要发展出足够强的战斗力,从虎牢关方向解决禹州敌军横渡禹河增援荥阳这一问题,第二就是他们在许州,则要解决大股兵马怎么通过洪泛区北上进攻密县、荥阳的问题。
虽说洪泛区此时冻得结结实实的,纵马狂奔都没有问题,但再有十天半个月,天气回暖,冰层一天薄过一天,两年多来大股带有大量泥沙的禹水倾泄到荥阳南部地区淤积下来,使得包括新郑城在内的大片地区都变成大湖池泽。
洪泛区西侧,特别是新郑县以西,乃是嵩山东麓的崎岖峰岭,悬崖峭壁、猿鸟难渡。
即便在被淹没的洪泛区与崎岖峰岭之间,还能找到几条通道从牛尖岭出兵进入新郑西部、密县南部境内,但东梁军在密县南部建有多座坚固的城堡,仅需要用少量兵马,就能封堵住他们的出兵通道。
“嗒嗒嗒……”
赵无忌转头看去,远远看到一队骑兵从北面的丘岭间往定军寨大营驰去。
“或许是李将军他回来了?”何柳锋迟疑的说道。
洪泛区受禹河汛期影响极大,加上从荥阳东泄入贾鲁河的低陷地随着泥沙淤积程度日渐加重,洪泛区也会发生难以预料的变化。
因此在接到韩谦密函之后,赵无忌身为主将不能随意离开大营,李秀主动要求亲率一队人马,穿插到荥阳境内作进一步的地形侦察。
赵无忌不确定是不是李秀回来了,但剩不了几天河冰就会消融,他必须这两天就做出决定。
大氅一挥,与何柳锋在扈卫的簇拥下,往定军寨大营驰去——为了尽可能庇护许州境内不受敌袭,赵无忌到许州后,没有将大帐设于许州城内,而在长葛残城(许州北部)东北二十余里、濒临颍水中游西岸洪泛区的边缘坡地定军山,找了一座残寨扎下大营,而尽可能将内线的城寨空出来,让民众躲进去避开敌军的侵袭。
在定军寨大营辕门前与从北面丘陵赶回来的那支骑兵相遇,恰是李秀带着前往荥阳境内侦察地形的人马。
赵无忌与李秀、何柳锋走进大帐,又派人将曹霸、赵慈、冯璋等将召集过来商议事情。
砍伐原木搭建的大帐,在初春的黄昏时分,即便点燃灯烛,犹显得昏暗。
李秀先将他们这次侦察所得,在之前所绘制的荥阳地图上做了一些调整,并将荥阳守军更具体的部署以及荥阳城及外围城寨能看到一些防御器械及措施都做了补充。
随着入贾鲁河西岸的泥沙淤积情况,在短短两年时间内就变得相当严重,他们所侦察的几条北上通道变得更加狭窄,等到今年汛季来临,这些通道还有被大涨洪水淹没的可能。
“没有什么好犹豫的,陈桥寨虽然有两千守军,但只要此时能出兵封锁住荥阳、密县与陈桥寨之间的通道,我要是三天之内拿不下陈桥寨,我把项上头颅送给你们当尿壶用!”
曹霸也不管自己乃是骑兵将领,张嘴就想要将攻打陈桥寨的差事讨下来,拍着胸脯说道,
“拿下陈桥寨,后续就能拓宽牛尖岭与陈桥寨之间的道路,到时候随便君上什么时候决定进攻荥阳,我们都可以从嵩山东北麓的坡地穿过,杀到密县、荥阳城下。要不能拿下陈桥寨,今年底之前还想要组织兵马强行进攻荥阳,我想多半会竹篮子打水只能落得一场空,连密县都未必能攻下来,反正我们这边没办法使上什么劲。”
陈桥寨乃是位于新郑城西、嵩山脚下的一座村庄,乃是荥州境内自前朝中期名声渐盛的一处瓷器产地。
陈桥寨的瓷商就近进山取瓷土烧窖,积下巨万家资,占据嵩山西麓的坡谷修屋建寨不惜成本,修建得既华美又坚固,后期为防患流寇,更是加修坚厚的堡墙。
奈何在前朝末年十数年刀光剑影、血腥中原的时光里,陈桥寨的原主人及村民早就不知道流落到何方了,只留下一座残寨。
新郑被淹城后,梁师雄便分兵驻守陈桥寨,重新花气力在密县治城的南面,修成一处军事要塞,与密县共同组成敌军在荥阳南翼的防御核心。
过了冰封期之后,新郑、荥阳境内皆是洪泛沼泽,从许州北部贴近嵩山西麓出兵进入荥阳境内的几处通道,几乎都要经过陈桥寨,然后再从嵩山东北麓的坡地往地势较高的密县以及荥阳城下推进。
不可否认,他们要出兵北上,陈桥寨是必取之要冲;毕竟一年
中的冰封期还是太短,他们想要北上,那绝大多数时间都绕不过陈桥寨,而只要攻下陈桥寨,往后什么时候攻打密县、荥阳,都可以不受东面洪泛区的影响。
要打还要趁早。
要是等到河冰解冻,他们只能从正面进攻陈桥寨。
到时候从正面进攻的区域狭窄,难以展开兵力不说,荥阳、密县往陈桥寨派遣援兵都不用半天,他们却又没有能力绕到陈桥寨北面的嵩山东坡谷进行拦截。
然而他们要赶在溪河解冰之前强行攻下陈桥寨,这个时间可能都剩不到十天,还要分兵去拦截梁师雄从荥阳派兵增援陈桥寨,这次的作战难度,还真不是一般的大。
冯璋有些犹豫的说道:“是不是派人赶往洛阳,请示君上?”
他们前期目标哪怕仅仅是陈桥寨,但考虑到必须要分兵拦截优势敌军的增援,还要赶在河冰开始消融前确保攻下陈桥寨,注定要将整个许州行营军的主要精锐都投入战场。
如此规模的用兵,显然是超过洛阳年前对他们的要求。
“没几天河冰就要解冻了,要打就打,此时派人去洛阳请示,途中少说也要耽搁三四天的时间,等到君上下诏,我看黄花菜都得凉透了,”曹霸不满冯璋的犹豫,说道,“我们直接出兵,到时候只要陈昆、沈鹏等人从虎牢关出兵配合就好。”
李秀虽然敢亲身涉险潜往荥阳,虽然他身为副都指挥使,这时候却没有直接表态。
赵无忌握紧拳头,轻吐一口气,放在长案上说道:
“敌军预料不到君上今年就有计划收复荥阳,那他们就估算不到我们进攻陈桥寨的决心有多强,这将直接影响到他们增援陈桥寨的决心与力度。这也是我们此时进攻陈桥寨最大的好处。李秀,你与曹霸率两旅骑兵,负责穿插到陈桥寨北面,迟滞、拦截荥阳的敌援,我亲自与何柳锋到陈桥寨下,冯璋、赵慈各率一旅步卒、一旅骑兵于长葛、新郑一带戒备侧翼……”
赵无忌也深感不能将关键的三四天时间浪费在请示上,冯璋既然有疑虑,那便用何柳锋所部充当进攻陈桥寨的主力,但会将有限的几十架簧臂式床子弩、蝎子炮等精良战械都集中到何柳锋所部。
虽然韩谦鼓励、不拘下级武官将领多发表不同意见,但这一场仗要不要打、值不值得打,以及要怎么打,最终的裁决权还是在主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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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世还没有谁能精准的预测天气变化,东梁军袭扰颍西的兵马,也不可能会等到河冰真正开始融化之后才撤出去。
许州军的拦截、反袭扰作战异常坚决,又有令人生畏、极为精良的野战军械,东梁军的侵袭兵马照历年来的经验,提前十天半个月撤走,也是为了能更从容不迫。
随着东梁军袭扰兵马撤回到颍水以东地区,荥阳守军自然就认为这一年颍水两岸持续有两个月的袭扰、反袭扰战事也应该暂告一段落。
即便这时候数十人、百余人一队的梁军骑兵,踏过还没有开始融化的河冰,像大大小小的蝗群,从南面穿插过来,直接大胆、近乎挑衅到逼近荥阳、密县城下,在荥阳以南、嵩山东麓的坡谷、防寨之间游荡,在荥阳守军眼里,这也只是梁军在看到陈许等地被袭扰伤亡损失严重之后,在今年的河冰解冻前最后可能不到十天时间里采取的一些报复、挑衅行动。
梁师雄严令荥阳、密县及诸城寨守军谨守城池,严禁出城寨浪战。
这样的心态下,守军为免不必要的损失,甚至连斥候哨探都收回城寨。
这与赵无忌的预料一致,最直接的好处就是曹霸率一队队骑兵穿插进去,完全封锁住陈桥寨与密县、荥阳的信道。
即便何柳锋率五千精锐步卒,拖拽诸多轻车战械推进到陈桥寨的寨墙之前,距离陈桥寨最近不到三十里的密县都毫无察觉。
陈桥寨派出去求援的人手都被拦截下来。
嵩山西麓坡谷间的树林,虽然历年来遭受人为砍伐、变得稀疏,但杂草灌木也是颇多,又到处都被曹霸派人点火引燃,一股股黑烟升腾而起来,也搅乱掉陈桥寨内部点燃的求救烽火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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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何柳锋率部正式进攻陈桥寨第三天,投掷的火油罐,将陈桥寨里的大量建筑都引火点燃,在入夜后火燃烧得西南半片天通红,与星月相映,密县守将朱韦才意识到出了大问题,派出一队骑兵闯过重围,赶到荥阳向梁师雄报信。
梁师雄这时候即便还意识不到韩谦今年有收复荥阳的决心,但哪怕是为保证荥阳守军在嵩山东麓有足够的活动空间,将许州军压制在密县以南,阻止其通过密县、荥阳城以西的嵩山东北麓坡谷,与其虎牢关守军取得直接的联系,他也不能坐看陈桥寨有失。
除了派人赶往武陟、汴梁、孟州求援,梁师雄也打开城门,着大将,同时也是他的族侄梁醒率兵马赶往密县,以便能就近增援陈桥寨。
李秀、曹霸率两旅骑兵,沈鹏从虎牢关率五千马步兵,这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两翼插入荥阳与密县之间的嵩山东北麓坡谷,激战一天,杀死杀伤东梁军五千余卒,迫使梁醒不得不率残军撤回荥阳城休整——密县距离陈桥寨更近,但密县守军有限,更难以增援陈桥寨。
孟州副将萧思庆率五千蒙军骑兵渡禹河南下增援,李秀、曹霸、沈鹏则率部据嵩山东北麓与之纠缠,直到三日后何柳锋所部彻底攻陷陈桥寨,他们成功完成阻击作战任务,才与敌军拉开距
离,往南撤出。
由于后续作战的重心,是要从南线攻下荥阳南部藩屏密县,在得知赵无忌、李秀他们的作战方案之后,韩谦就下诏,将沈鹏所部调归许州行营军序列,暂归赵无忌节制,以便能从南线组织更为强大的精锐战力,进攻密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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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陈桥寨陷落的消息,萧衣卿从太原赶到荥阳时,已经是二月中旬。
这时候禹河上游的冰层已经开始融化,一年一度的凌汛,正侵蚀两岸低阔的土地,荥阳以东、以南的洪泛区虽然还盖着河冰,但已经是薄薄的一层,有不少地底已经被汹涌的洪水顶破,满眼望去一片狼藉。
萧衣卿这么紧急的赶过来,自然是猜到梁军不计伤亡的攻陷陈桥寨,绝不仅仅是一座残寨的得失。
李秀、曹霸以及沈鹏率部进入密县、荥阳之间作战,虽然杀伤他们六七千人马,主要还是最初荥阳守军没有防备,梁醒率兵马南下增援时,遇到从两翼杀出来的伏兵,一战就损失近五千兵卒。
之后纠缠战主要发生荥阳城与密县之间,东梁军占据地利上的优势,萧思庆也率精锐骑兵来援,令梁军吃不了不少苦头,差不多有逾两千精锐将卒殒命战场之上,损失的优良战马数量更多。
在萧衣卿看来,梁军仅仅是为了攻陷陈桥寨,而没有后续的计划,后续的纠缠战根本没有必要发生。
梁师雄作为追随朱温奠定河淮基地的宿将,这时候也意识到梁军今年有强攻荥阳的可能,蹙着霜白的长眉,与萧衣卿对案而坐。
萧衣卿也颇为无语。
梁楚达成和议,意味着韩谦能从南线调来更多的精锐兵马填入颍西、河洛等地,而诸归附军及东梁军鏖战多年,也极需休整,他才强烈建议这一个秋季初乃至今明年都不宜急于再掀战事,而以稳固防线、休养生息为主。
为此,乌素大石甚至同意他的主张,将数千匠师遣归汴梁,他也建议朱让在荥阳以东、武陟以西修穿过洪泛区的偃道。
也就是学当初梁军在颍水两岸,从两侧将修一道堰道穿过无法行船的浅淤区,虽然这条堰道侧面要能抵挡住禹河大水的冲击,修筑难度不低,但为了保证荥阳与汴梁的联系不被洪泛区切断,也是极有必要的。
他却没有想到朱让、梁师雄畏难,并没有着手去修这么堰道,而是去年冬季将主要精力放在对颍西地区的袭扰上。
萧衣卿去年冬季就意识到东梁军此时对颍西地区的袭扰,并不能发挥实质性的作用,但朱让在汴梁称帝,即便对蒙兀称臣纳贡,不仅仅他,即便是乌素大石也是不宜再对东梁军的军政事务,过度的指手画脚。
当然了,他也没有想到韩谦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就稳住河洛形势,甚至都开始着手反守为攻了。
现在河洛形势真正是令他颇为头痛。
虽然洛阳还没能造出两千石以上的大舰,但蒙冲舰、赤马舟等中小型战船已经有两百余艘,两支水军旅大体编训完成。
洛阳|水军,即便还未必有实力杀入禹河,但此时孟州水军的战船,还想再进入伊洛河,恐怕会遭受到坚决的阻击。
这从韩谦开始着人直接在伊洛河口甚至河滩之上修造防御工事,可以看得出韩谦已经不容他们再踏上伊洛河两岸之地的决心了。
此外,上万梁军精锐钻入历山、王屋山建立牢固的据点,又由于历山、王屋山与梁军重兵驻守的邙山、虎牢关隔河相望,彼此增援便捷,不善山地作战的赵孟吉、田卫业所部,想攻下这些据点,将梁军从历山、王屋山驱逐出去,短时间内也不可能办得到。
对此,田卫业、赵孟吉选择在历山北部、王屋山东部借助天然沟渠修建防垒,还能将梁军精锐限制住,避免其对蒲州、孟州腹地的侵扰,但眼下的问题,荥阳被隔挡在禹河以南、贾鲁河洪泛区以西,仅有密县一城与之互为犄角,要怎么才能坚守下去?
萧衣卿头大无比。
使朱让调入太多的守军,一方面粮草消耗过大,另一方面会致使汴京南部以及颍河东岸地区,因为驻军兵马减少而出现防线上的漏洞。
梁军水师有能力架设长距离的浮栈,使得颍水东岸的洪泛区,不再是庇护其西翼防线的天然屏障。
而倘若不督促朱让往荥阳增派援兵,一旦荥阳北面的禹河水道,被洛阳|水军切断,以梁师雄手下现有两万多士气低迷的兵马,能否在梁军的进攻下,坚守到十一月禹河、洪泛区再度冰封上?
他这次与梁师雄见面,甚至能感觉到梁师雄有放弃荥阳的心思。
诚然,无论对梁师雄,还是东梁军,能守住荥阳则罢,倘若形势不许,却没有拼尽精锐与荥阳共存亡的必要,毕竟东梁军真正要保住的地盘,都在沙颍河洪泛区以东区域。
就朱让而言,他要想叫徐明珍、司马潭俯首听命,表示顺服,他直接掌握的嫡系兵马,怎么都不能低于徐泗军、寿州军。
从这点来说,不要说叫朱让大量往荥阳增派援兵了,即便叫朱让往荥阳增派三五千援兵,可能都不甘愿。
然而东梁军不愿意往荥阳增派援兵,即便他不考虑两头统领难以协调的问题,他又能建议乌素大石从哪里抽调足够多的精锐兵马进入荥阳,协同梁师雄防守此地?
萧衣卿头大无比,一时无计,离开荥阳、渡河北上孟州见赵孟吉之前,也只能在言语上多勉励梁师雄,坚定其守御荥阳的决心莫要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