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稍歇,木安的面前始终氤氲着白雾,如同一层若隐若现的阻隔。
仔细看去,能发现他眉间蕴着浅浅的愁绪,像是有无数叹息凝聚在内,将他原本明朗的棱角模糊成一副疏淡水墨,轻轻的落笔一点,却有浓重的玄色渐渐晕开。
我一直没有说话,心里也没有想任何事情,只是发着呆让思维无限放空,此刻我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或者说该去窥探些什么
怔怔的看着他吞云吐雾半晌,眼见桌上的烟盒已经空掉大半,我欲言又止,等他再次飞速抽完两根,终于还是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制止道:“别抽了,你看咱家现在像不像天庭。”
木安听我还有心情扯闲话,淡淡一笑,接着撇开我的手按灭香烟。
桌前的啤酒罐早已喝空多时,不知是不是烦闷太浓,酒后的晕眩并没有如期而至,木安起身去冰箱又拿出三四罐,挨个启开找个玻璃杯给我满上。
“心态不错,值得鼓励。”他道。
翻个白眼,我心说倒也不是看不看得开的缘故,只不过糟心事太多,让我一下子不晓得该从何烦起。
兴致缺缺的跟他碰杯,两个人都是仰头喝到杯底,木安从前不太喝酒,但他酒量却出奇的好,不说包圆我们几个,最起码可以车轮战喝倒我和天真。
相对无言半天,我还是捏着易拉罐,在不停作响的噼里啪啦声中向他发问:“你们和焦老板想找什么地方?用得着他又是买黑枪又是下黑手的,不能友好合作互惠互利吗?”
木安挑挑眉,沿着杯壁缓缓倒入啤酒,琥珀色的酒液上浮出许多气泡,好在木安倒酒的手势非常稳,一杯倒完,只有浅浅的几片白沫漂浮在酒面上。
“你大脑一时接受不了那么多信息,我先跟你说两点线索,你应该能想明白一些前因后果,思考的时候有不懂你再问我。”
我点点头,木安往后靠一靠,将身体舒展成放松的姿势,抬头望向我:“第一点,焦老板的真名叫田有金。”
田有金?
我听着感觉十分耳熟,低头皱眉沉思,一条条的记忆片段在脑海里轮转,我静下浮躁的心绪,专注的挨个对比过去——
“卧槽,田有金?你确定你没弄错?他不是早没了吗,三叔的朋友,因常年酗酒导致脏器衰竭的那个,医生都说没救的情况,他怎么可能会是焦老板?”
早些年偶尔闲聊时,天真都会和我们讲讲他爷爷笔记中的故事,大多是些老一辈的人情世故,不局限于九门内外,只要遇到有趣的奇闻异事,他爷爷都会记载下来。
田有金算是天真叔叔辈的人物,据说和三叔来往较为密切,也许在天真幼年时还抱过他,属于传说中“看着你长大”的蜜汁长辈。
“当年我们从秦岭回来,胖子提议说可以从吴三省身上入手调查焦老板,其实他说完没过多久,吴二白就顺藤摸瓜查到田有金这个人了,他身患重病多年,病例和资料全部都有存档,但唯独有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缺失。”
木安猝然一停,我听的心焦,连声催促问道是什么,他饮尽杯中余酒,垂眸目光炯炯的瞥向我,缓声道:“死亡证明。”
我心里咯噔一下,几乎瞬间就领悟过来他的深意。
此时的天真和彼时的田有金大同小异,他们都身患绝症命不久矣,并且现代的医疗技术没办法治愈他们,但是如今,本该在医院里病逝的田有金却没有死,因此我们现在需要找到田有金活命的方法,同样替天真续命。
我一边思索一边喝着酒,冰凉的液体入喉,不久后就转换成阵阵的燥热浮上脸颊,木安看我兴奋的表情,就知道我已想清楚他们计划的大概,他默默帮我再度满上酒杯,清脆的碰杯声在耳旁响起。
“第二点,听雷和天授唱诗人有些相似,你可以试着从后者去推敲前者。”
我独自沉吟不语。
木安所说的天授唱诗人,我曾经查藏地文献时有听过一二,所谓唱诗人指的是在藏区传唱《格萨尔》的人们。
听说在西藏有这样的一群唱诗人,他们学习和传承《格萨尔》的途径与其他传统师徒相授方式不同,他们是“受命于天”,在大病一场或者是做梦之后,便醍醐灌顶般记住了格萨尔王的精彩传奇,因有些天授者甚至没有经过系统的学习,不识字也不懂诗篇,他们的记忆凭空而来,犹如神迹,所以他们又被称为“天授唱诗人”,或者神授艺人。
既然木安说听雷与天授唱诗人有相同之处,难道他想表达的意思,是说他们要找的地方和从天而降的诗篇一样,是来自于天授?
好玄幻……我怀疑他在逗我。
“抛开剂量谈毒性都是耍流氓,天授唱诗人好歹还有大量的实际案例,你这说法有什么事实依据,我看田有金他多半精神不大正常,你们不能太相信他的论断。”
“南海王墓,壁画上金液石棺所在的位置,就是我们一直想找的雷城——吴三省称那个地界为雷城,从汉朝到如今,跨越过数千年仍然没有被时间消弭的情报,难道还不足为信吗。”木安定定的望着我:“并且最重要的是,在几十年前,他和田有金亲自去过雷城,当年的他们成功了。”
“……”
“我是傻逼,当我没说过。”
在不知不觉中,木安第二次抱来的啤酒也被我们尽数喝完,谈话进行到这会儿,大致的剧情走向已然铺陈完毕,剔除更为细节的连接点暂且不讲,还有一件让我特别在意的事情,木安没有跟我说明。
我的作用是什么。
强烈的直觉告诉我,他们的方案肯定有将我规划在内,而且在必须有我参与的前提下,他们的后续行动才能顺利展开,否则木安不会对我如此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大可以像隐瞒天真那样来诓骗我,反正无论是智商还是逻辑,我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打过胜仗。
听完我的疑惑,木安就笑,他静静地看着我,褪去的笑意还残留在嘴角。
“如果我们目前所处的状况是盘棋局,焦老板和吴三省为博弈的两方,以时空为界,我们都是棋子,你觉得你该站在哪儿?”
“你在搞笑吗,那当然是三叔的阵——”
不对。
以时空为界。
时空是时间与空间的简略集合名词,他想表示的概念,很大可能是指我们如今所在的时空,要是按照严格的意义上来说——
“棋盘上没有我的格子,我不属于这个世界……”我失神的喃喃道。
抬起头,我看到木安仍旧注视着我,一言不发,亦没有回答。
我突然想起三年前,天真他们从整个事件中挖掘出的每一个疑点,李老五前言不搭后语的供词,巴蜀王墓破绽百出的布局与动机,以及我们俩在暑假意外遭遇的雇佣兵——
推演过数次遍故事线百思不得其解的我,从没料到真相竟然会是这样。
“焦老板预测本来不会出错,他每步棋子都落的刚刚好,秦岭和巴蜀……小哥会死于水毒芹的毒素,巴蜀真正该被瑶草蛊惑的对象则是胖子,在原世界的设定里,他们其实都无法活到现在的时间线,只有吴邪可以,焦老板的计策也会就此形成完美的闭环,是我干扰了原本将要发生的情节。”
说着说着,我的声音竟有些发抖:“所以从小哥意外存活开始,后面的故事发展,都脱离了焦老板的控制,雷声里没有我的信息,我是他筹划里最大的变数——”
我努力克制着将要语无伦次的语句,极力稳下语调,余音却还是微颤着,仿佛此刻我无尽悔恨的心绪:“但是他最想达成的目标,终究还是完成了……吴邪他……”
我猛地抓住木安的手觑向他,濒临崩溃的心绪已经混乱不堪,不自觉大声的质问道:“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如果我早就知道这些事情——”
因激动而颤抖的声调没有说完,就被他遽然打断:“我怎么告诉你?!你怎么出的秦岭,又是怎么出的四川,你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难道你要我在三年前就跟你摊牌,然后看着你不管不顾的去送死?”
我被他吼的一愣,木安眼底涌动着罕见的愠怒,宛若有熊熊的烈焰在瞳仁中燃烧,但却没有一丝戾气夹杂,如此纯粹而浓烈的愤懑翻滚,竟让我一时不知他到底是在气我,还是在气自己。
“可是——”木安根本不给我继续说话的机会,再次中断我的话头:“没有可是,决定是我做的,与你无关,你骂我也好怨我也好,我都无所谓,总之用你去换吴邪,我不愿意!”
我无话可说,只是望着他,一动也不动的望着他。
渐渐地,温热的泪珠流过脸颊,一滴一滴的积聚在下颔,苦涩的味道在唇舌间缓缓晕开,等到泪滴落到手背上时,水迹已是冰凉的一片。
或许是太久没见到我落泪,木安本还强硬的眼光微微一闪,他撇头扯张纸巾塞我手里,有些局促的软下语气:“你……别哭,我刚才不该凶你的,抱歉。”
我哽咽着深呼吸一口气,勉强擦掉眼下不断渗出的泪水。
五味陈杂的仰起头眨眨眼睫,手指绞着湿漉漉的纸巾,透过朦胧的泪光,我看见头顶暖灯晕染成大片的昏黄色,和平潭的夕阳十分相似。
当时我们并肩坐在海边共同看着潮起潮落,胖子道等这事解决后他想出去旅游几回,和我们一块多看看祖国各地的大好河山,我和天真都附和着,几个人的谈笑声可以盖过海浪潮涌,在我们没有言明的话语里,都是对未来生活的无限畅想。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在不远的以后,他们会有人要被迫在半路离去。
想到这,情绪忽然不可抑制的低沉下去,如决堤般汹涌,淹没我仅存的几许冷静。
木安见我越来越难过,一下子也有点焦急,他眼珠转了转,略微一思索就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看他,待我含着温泪望过去,他一本正经对我道
“乐乐,我已经为吴邪做出很大让步了,吴二白使唤我三年没给过我一分报酬,你知不知道我之前的出场费有多贵,这些年我给他二叔当牛做马上山下海,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说我图什么,我不就图吴邪健健康康,图你心安理得吗,你怎么就老觉得我虐待吴邪呢,我对他超好的啊大姐。”
木安无比唏嘘的说着,语气心酸中带点滑稽,沧桑里透露着幽怨,活像个被迫挖黑煤矿的工具人在痛诉老板。
我听得忍不住破涕为笑,作势要去打他,心中伤感也随之冲淡不少。
“什么都要瞒着我,活该你在外面凄风苦雨的打三年白工。”
我吸吸鼻子,嘴上不肯饶人的吐槽着他,眼睛却不住的在他身上打转,想要检查他外露的部位有没有添新伤。
木安一眼看穿我的嘴硬,大大方方伸出手脚让我查看,口头还要逗趣道:“我业务能力你放心,吴二白对我都只有直呼好家伙的份儿,挖几个破坑必不可能有事。”
“呸,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不要脸。”
哭的双眼通红,耳根和脖子都蔓延着滚烫的热气,我拍拍脸有些晕乎乎的站起来,木安赶忙上前一步搀住我,我俩就步履蹒跚的往房间走去。
边走我边絮絮叨叨道去雷城就去雷城,为什么他们非要隐瞒天真不可,况且二叔还要打压他的威望、没收他的铺子,天真都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人了,二叔就不能多给他点长辈的温情吗。
木安避而不答,只说过段时间我就会知道原委,我醉酒后的状态太差,不大适合说正事,头目眩晕的听着他敷衍我,胃里正难受,我也没功夫跟他计较什么。
躺在床上瞪眼看向天花板,这时酒精的催化使我格外感性,脑海中回放着他方才跟我说的字字句句,霎时心如刀绞。
木安帮我掖好被子转身想走,我突然伸手拉住他的胳膊,头沉重的搭着,光洁的瓷砖映出我的眉眼,愁雾浓厚的几乎凝成墨色,我低声喃问道:“他会死吗。”
接着,我听见一声微乎其微的轻叹,木安折身回来半蹲下身,暖热的手掌抚上额头,他郑重的凝视着我,轻声道:“我向你保证,我们不会和吴邪分开。”
神智昏沉的“嗯”一句,我捂着脸蛋,侧头撇向窗外月明星稀的夜空。
等等。
不会和天真分开。
“你什么意思。”
我猛然回头,不可置信的盯着木安,在酒醉的作用下,我的理智并不能正常运转,发觉他话语的不对劲,也仅仅只是因为血脉相通的本能而已。
木安沉默半晌,手心略略发凉:“不要问了,你该睡觉了。”
我想挣扎起身,奈何四肢着实发软的厉害,只得艰难的扬一扬脑袋,分毫不让的将视线倾注在他脸上,甚至于望进他的眼里。
心跳的频率仿若可以从胸腔直达耳膜,一下又一下的撞响在我耳边,皮肤蒸腾的温度虽然愈发灼热,但我的心,却在他长久的静默当中越来越冷。
“你、小哥、黑瞎子,你们三个人是一环,我、胖子、吴邪是第二环,解雨臣单独作为第三环,在雷城,我们要面对的不只雷声和焦老板,还有致命的地理环境与机关,我们三环中只要有任意一环缺失,剩下的布置就会满盘皆输,尤其是你,到时候不止病重的吴邪,我们所有人都会死在雷城,没有人可以独活。”
木安的语调似深井般无波无澜,他手势逐渐放缓,低低的说道:“你想一想,若是吴邪知道我们这么多人赌上性命,只为替他博得一个活命的可能,你认为他会怎么做。”
粗重的呼吸声时大时小,我按按正起伏不定胸口,明白答案已然无须他再宣之于口。
“我以为照你的性格,会要求我在这个计划里独善其身,比如强行带着我跑路什么的,毕竟在三年前,你也是这么处理的。”
并不过分明亮的光线,使得我目视到的景象都不太清晰,木安似乎在笑,可等我凝神重新看向他时,他却什么表情都没有做。
“我本来确实想直接带你走,焦老板穷凶极恶,让你暴露在他的视野下实在太危险,哪怕是我、小哥、黑瞎子和解雨臣四个人加在一起,都无法确保你的安危。”
“那天真怎么办?”我平静的开口问道。
木安的行事风格我早烂熟于心,我没有指责他冷血,既没必要也没用处,在他面前爬道德高地,是种何不食肉糜的愚蠢行为。
“放弃。”
木安移开与我对视的目光,他低着头,垂于灯光之下,阴影是天然的保护色,我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从他短暂的停顿中猜出他在回忆些什么。
“最后让我改变主意的是小哥。”
他指腹轻而缓慢的摩挲着额角,我感到有丝丝的痒意,正想挪开木安的手掌,耳畔忽而传来他低沉的声音:“他只问了我一句话,他问我,人怎么样才算真实意义上的活着,我们以前算吗。”
我乍然失声。
“乐乐,在人生大多数的时间里,我都是个极其自私的人,这个世上,唯有你的性命是我还算在意的东西,吴邪怎么样,他们其余人怎么样,我通通都可以舍弃,所以,在最开始的时候,我的确想过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带你远远离开杭州,离开福建,离开这里的一切豺狼虎豹。”
木安的低语有如夜色般薄凉,像是在回顾一件遥远的往事,声调沉沉如水。
“不过,终究还是小哥说的对,你的人生,我没有权利替你做抉择,要是让你自己来选,你大概也不会同意以这样的方式活着。”话尚未断,木安自嘲的笑笑:“活的像个行尸走肉,就连白天的太阳照在身上,都感觉不到。”
我俯身重重的拥抱住他,大怒道你瞎说什么,我又不是死人,你不是有我吗。
木安沉寂片刻,放开我时面色已恢复刚才的风轻云淡,他音调藏着淡淡的笑意,却刻意作寡淡般别过话题道
“总的来说,吴邪还算是个挺有意思的人,虽然我跟他关系不怎么样,但是他如果真的就这么死了,会觉得有点可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