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叶家老爷找回了脑袋,哥仨蹲在旅店旁小茶楼的门槛边。
如一禅师还是那副端庄严肃的模样,一身保暖西装配袈裟领带,后腰挂着皮兜,兜里是两把雪亮的钢刀。
再看事主,白红涛穿着身墨绿色的大衣,戴着顶剪绒帽,身高大约一米九开外,比叶先生高个脑袋。
细看红涛先生的五官,面相精瘦,颧骨很高,眼小无神,鼻梁高挺显得有骨气,一对招风耳,嘴唇薄且嘴大。
——就是一头瘦猴的模样。
叶先生瞅着新郎官面露颓丧之色,口鼻喉舌冲出醉醺醺的酒气,有事儿没事儿吐出两句疯言疯语,也不知道是啥情况。
他扯着禅师的小西装,小声相询。
“这新郎官咋回事儿呀?啥情况呀?能百度嘛?”
如一挠着大光头,也是一副稀里糊涂的样子。
“不晓得……”
罢了,还是自己去问个明白吧。
叶先生这么想着,凑到白红涛跟前打了个招呼。
“哥哥?”
白红涛精神一振:“哎!弟弟!”
叶北一惊,在他的除灵生涯中,还从没认过效率这么高的哥。
听上去挺好说话的嘛?
不过……
按照合婚的流程来说,得先把媒人的身份说清楚。
“都是天枢自家兄弟,哥哥你听好,我姓叶,叫叶北,是天枢给你安排的媒人,帮你换门户帖抬轿子的。”
白红涛咂巴着嘴,像是在回味嘴里的酒液。
“嗯呐!”
这算是答应了?
叶北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为了四十来万的委托费,他抱着自来熟的态度贴了上去。
“白老哥,咱们说道说道呐,这**是要中式还是西式的?想穿礼服还是马褂?”
听见【**】二字时,白红涛脸色一变,原本颓丧的神情稍有动容。
“不对付!”
这话一讲出来,叶北心想要糟。
“哪儿不对了呀?”
白红涛嘟囔着:“哪儿能对付?要想柴米油盐的事儿,没了酒气怒气书生气,哥哥我还是银剑小霸王嘛?!”
叶先生微微张着嘴,许是没听太明白白新郎话里的意思。
——老哥你是什么情况?
“是结**……和孟家千金做阴阳两隔的夫妻……”叶先生连忙解释道:“这孟南柯已经死了,就挂个夫妻之名,连结婚证都不带扯的。嗨,再说你俩要扯证民政局也不给发呀,哥哥你想啥呢?”
“呸!”白红涛嘟囔着:“你问我想啥?想睡觉!”
说罢,这老哥哥掏出铁葫芦,几口酒下去吨吨吨喝完了,又晃着葫芦,听葫芦里传出钢珠划丝清脆的响声,像是有个铁球藏在葫芦里,能用声响来标注水位。
老哥哥点点头,终于确定是喝完了,这才倚在门槛边,一言不发地睡下。
没等叶先生多问一句,十来秒的功夫,白红涛是累极,已经开始发出闷雷一般的鼾声。
这下叶北是更迷糊了。
“啥情况呀!?”
他摸着如一禅师已经盘出包浆的脑袋,百思不得其解。
不就结个**嘛?老哥哥嘴里怎么蹦出【柴米油盐】来了?
看老哥哥醉醺醺的样子,说的是胡话还是真话呀?
要是胡话还好……明天等哥哥醒来时,还能好好劝劝。
要是哥哥说的是真话——事情就不太对劲了呀……
任务说明上怎么写的?
新娘【孟南柯】已经仙逝,登记在册的灵灾报告里没有此人的记录。另说天枢里那么多能人异士,招魂喊魂也杳无音讯。
要么新娘子是投胎了,要么……她压根就没死,还在某个地方安安静静地活着。
叶北捂着下巴琢磨着,还是等白老哥醒酒再问个清楚吧。
叶北喊:“如一大师。”
禅师精神一振:“哦!叶先生有事?”
叶北嘱咐道:“你看住这哥哥,别让他跑了,我回旅馆睡一觉,等明天起早再说。”
禅师想起刚才砍掉叶先生脑袋的事,心有愧疚,沉声应道。
“好!”
……
……
翌日清晨八点。
叶北再次来到茶楼门前,却瞅见如一禅师急得焦头烂额满脸是汗。
叶北问:“没看住?”
如一禅师点点头,表情叫一个委屈。
“我就眯了一会,眯了一分钟不到!”
叶北叹气。
每次吩咐给如一的任务,好像就没一件是靠谱的。
他也没去计较太多,白红涛是镇里人,这次回乡,又能跑到哪儿去呢?
要说新郎官真跑路了,这任务不做也罢,让天枢先做好新郎的思想工作,做好新娘的人口普查再来难为他叶先生吧。
这么想着,叶北也懒得去寻了。领着禅师和穷奇到隔壁档口的小食摊前,要了三个煎饼果子,回到茶楼里,随便选了个位置,准备稍事休息,喝茶吃饼,通知天枢专业寻人的哥哥们开工干活。
三人刚坐下,便听见茶楼堂口上座那头传出两三声吆喝。
一道惊堂木拍下。
茶盏落桌,掷地有声。
说书先生在讲古时旧章,音调抑扬顿挫,十分有力。
只是声音听上去有点耳熟。
“这不就是老哥哥嘛?”叶北耸肩摊手,领着身边两位往堂口去:“人家没跑呀。”
到了堂口大桌前边儿,听书的人是不多,零零散散大约十来位,台上的白红涛摇头晃脑,有模有样的。
军绿色的大衣衬着那高瘦高瘦的身子骨,脱了剪绒帽之后,这张脸看上去也匀称些了,不像大帽配瘦脸那么突兀。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说……明儿个起早哈,街坊赏点儿酒钱。”
白红涛说罢,一个个茶客对着堂口大桌上的二维码扫去,给这说书先生打钱。
叶北连忙凑了上去,给老哥哥刷了个【666】元大红包。
当时穷奇看得眼睛都直了,一度产生了奴才暴发户鬼怪上身的错觉。
叶北私下揉着猫主子的脸,把阿穷那副震惊的表情给揉得正常一点。
“大惊小怪的,这叫刷好感度,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四十来万呐……这点钱算啥?”
客人渐渐散了,白红涛老哥把大桌上的东西就规整规整,走下台来。
叶北刚想上去打招呼——怎料白老哥一句话都不想接,往茶楼前台要了两包大前门,叼着烟,双手互抱走出门去。
叶北又怎么舍得六百来块打了水漂,一路尾随,跟着白红涛到了镇上的酒店。
这里的【酒店】,是真的酒店,不是什么住宿的商铺。
也就是卖谷酿糠酒的地方。
白红涛找老板往铁葫芦里灌了一壶高粱酒。做完这些,他匆匆出门,刚好撞见了叶先生。
两人见面不由分说,开始抢道。
白红涛往左,叶北也往左。
白红涛往右,叶北也往右。
这瘦猴儿身子高,步子也跨的大,没法绕过叶北。
听他问:“干嘛的?弟弟?”
叶北答:“哥哥,昨天夜里……”
白老哥答道:“忘了。”
叶北很是无辜:“怎么就忘了?这才多久?五个小时不到呐?哥哥你可是说过,要和弟弟我一块梁山起义的呀!”
禅师在一旁听得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叶先生胡说八道的本事哪儿来的。
白老哥坦言:“大梦一场,醒来这不就忘了嘛。”
“哥哥说忘就忘?”叶北突然拉来了如一禅师:“我答应,二哥也不能答应呀,咱们仨不光梁山起义,也是桃园三结义哎,这三国乱世没了我们可怎么办?”
如一禅师:“???”
白红涛回到了那种颓丧的精神状态中,小眼无神,打量着叶北身后的小姑娘。
“这姐姐,和你一块的?准备搭个林黛玉的角?体弱多病?”
津门这头的方言管陌生女子叫姐姐。
若是年纪大了,喊大姐姐。
年纪比自己小的,喊小姐姐。
如果喊【妹妹】,那不一样,有处对象的意思。
叶北索性把主子也拉了过来。
“对!咱们都一道的,整一个西游记组合齐了。”
白红涛问:“那你俩谁是悟净谁是悟能呢?”
——叶北有些尴尬.
到了北方以后,他的口音就有点儿被带偏,思路也容易被带偏。
他连忙掰扯回正事儿。
“【**】的事儿,哥哥您看……”
白红涛打断:“不对付。”
“哪儿不对了呀?”叶先生埋怨道:“哥哥讲讲道理嘛,我都给你刷了个666啦。是礼金红包不够呐?还是我态度有问题?”
白红涛阴着脸:“你再刷个999试试?”
话音未落,支付宝转账完成。
白红涛甩手:“六翻了也不对付!”
叶北背地里炸毛了。
内心咋呼奸贼骗钱呐!
脸上还是得好生伺候着。
“姑爷啊……”
白红涛:“谁是你姑爷?”
叶北:“哥哥,你是看不上孟家的婚事咯?”
白红涛:“不是。”
叶北又问:“那你是看不上孟南柯姑娘咯?”
白红涛不耐烦:“哪儿是南柯的事情,说起来复杂,懒得理你。”
说罢他便往外走,又被叶北堵在门里,一时僵住,要伸手打人。
“让开!再堵路我削你了呀!”
叶北好声好气地商量着。
“别说复杂,南柯再复杂,能复杂过柯南吗?我整部漫画从头到尾都看完了!来,你可以慢慢讲,我的同僚呀,我尽量毛利小五郎一点,绝对当个合格的倾听者。”
十分钟之后。
叶北就近在长港公园那头找了个清静的亭子。
四人落座,红涛一改之前的拘谨,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仿佛在天枢同僚面前时,他便是春风得意的新郎官,在茶馆酒店里,他只是个说书挣酒钱的流浪汉。
叶北一坐下,便为白大哥斟茶送水。
他问:“方才在店里,涛涛子为何如此拘谨自闭?”
涛涛子?
白红涛是个实在人,也不讲究那些奇怪的称呼。他一伸手作揖,江湖礼节倒是一套一套的。
“未请教?”
叶北:“叶北,茶先生。”
“茶茶子啊。”涛涛子顺嘴就这么念过去了,“你想哈,我一个穷说书的,要让客人知道和豪门有亲,还是**,丢不丢人?丢不丢人啊?我是缺了颜还是缺了钱?堂堂胶东银剑小霸王,要去傍大款吃软饭呐?吃的还是死人的钱?”
缺颜还是缺钱?
叶北直言:“好像都挺缺。”
吃软饭?
叶北直言:“软饭好吃呀!”
死人的钱?
叶北问:“孟南柯姑娘,和哥哥曾经认识?”
“是认识。”说道此处,白红涛精神起来,变得有些神经:“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块长大的好朋友呀。”
叶北问:“你可是大了她十一岁。”
白红涛:“所以是两小无猜,一块长大的嘛。”
叶北:“涛涛子此话何解?”
白红涛用一段简单又复杂,直白又充满故事的话解释。
“我读高中,她读幼儿园。我读高中,她读小学,我读高中,她读初中,我读高中,她读高中。”
如一禅师不禁叹道:“果然是一块长大的……”
“你也这么认为吧,我看着她一点点长大的,如太太。”涛涛子一本正经地寻找着认同感。
如太……太?
看来是【如一师太】这个称呼不够劲爆,白老哥私自加了叠词。
茶茶子接着问:“高中之后呐?”
“别之后啦,就这段,得捡细了说。”涛涛子越说越来劲咯,喝下一口高粱酒,脸上的血气在两颊留下红霞,又一次砸吧着嘴,吐出点点心声。
“高中那会儿嘛,我二十五六的人呐。一直在高考的门槛前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其实不为了别的,就是为了等阿柯。”
茶茶子:“那你还真是痴情呀。”
涛涛子自吹自擂:“不是和你吹,哥哥我一直都很专一,而且还是个英雄人物,胶东银剑小霸王是和你开玩笑的嘛?说美女!都爱英雄!”
茶茶子附和道:“是是是,你说的是。”
“在体育场,金色的跑道边,我还记得,当初我和阿柯肩并肩,坐在乒乓球台子上……”涛涛子眼中渐渐有了光,从浑浊不清的迷茫中,透出纯粹又天真的神采:“我和她说着我的英雄事迹,生怕她不知道她的对象是个盖世英雄,她和我说物理化学,生怕我这个对象一辈子都毕不了业,我的想法很天真,她的表情很逼真。”
穷奇适时问:“哪种逼真?”
涛涛子:“都真。”
茶茶子对着新娘一顿夸:“实在人呀!多好一姑娘。还能帮你补课,指不定还能补肾!”
涛涛子挥了挥手,要茶茶子闭嘴。
他接着说:“我特喜欢她,没错,特别特别喜欢。”
他生怕自己说不清那种【喜欢】。
晃着手里的铁葫芦,把大前门掏出来,一根根烟都捏碎了。
“不抽烟,不喝酒的那种喜欢。”
从脏兮兮的大衣里,掏出边防的军官证,还有天枢的一张张证件。
从【天枢】、【天机】、【天同】、【天銊】、【天梁】到【破军】。
行政机构、情报机关、后勤部门、工艺技术、土木工程、武装行动。
——他曾在这些地方任职。
“从啥也不懂,到考上大学的那种喜欢……”
他生怕追不上这个【孟南柯】,要在梦里变成柯南。
“她去了艺校,家里有钱嘛,还有个音乐梦想,想当个灵魂歌手,与我分居两地。我在大学寝室里,睡觉时念叨的都是她。生怕她看不上我咯,跟哪个有钱有颜的小白脸跑了,我要是找不到她了那就完蛋,我想呀,这辈子要死我只能死在她手里。”
叶先生一行人有所动容。
没想到眼前这位好烟好酒的俗人,曾经对爱情有非凡的疯狂。
涛涛子说完了【喜欢】。
又开始说【不对付】。
“三年前,我三十三岁那当口是多事之秋。我一直用高中生和大学生的假身份,白天睡觉,晚上偷偷给天枢工作——她二十二岁,大学刚毕业,和我不一样,我能看到鬼魂,她可看不见,孟家人虽然和天枢有来往,也只是生意伙伴,儿女不该知道的事,绝对不会知道。”
涛涛子拧开了酒壶,将茶茶子的茶喝光,给茶茶子续上一杯高粱酿。
“阿柯实习的那段时间里呀,我们失去了联系,她家里人说,她死了。可是我不相信……我发了疯一样要去找她,天枢也说,她确实是死了。”
茶茶子端起酒杯,回想起老婆大人的告诫,又把酒放了回去。
涛涛子也不计较,客人不承情,自己拿来喝就好了。
“这几年里,我能梦到她,我昨天夜里还梦见她了——真的,特别逼真。”
穷奇适时问:“哪一种逼真?”
三十六岁的油腻中年涛涛子脸不红心不跳地答道。
“都真!”
叶北:“你……节哀吧。”
“不对呀!不是这回事儿!”白红涛擤鼻,抬头将酒液一饮而尽,“没人知道阿柯在哪儿,但是我知道……”
“——她活在我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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