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药剂科通知刘明仪过去录笔迹和指纹。转科满一年,现在可以开通处方权了。正当刘明仪和袁媛在药剂科主任办公室等着主任签字的时候,听到了取药窗口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小白,我要是一次性开15盒戴宝奈夫需要办多少钱的卡?”刘明邦站在窗口外问道。
药剂师小白熟练地在电脑上查了一下:“刘大夫,一共是二十万零三千一百元。这么贵的药为啥一下开这么多呀,用完一盒再开一盒不行吗?”
刘明邦把手机揣起来。“一盒两万多,15盒不是应该30多万才对吗?”
“新药刚上市,买10盒赠5盒。”小白解释道:“不过买药是可以累加的,您就是一盒一盒的买,累计够10盒了就可以赠剩下的5盒。”
刘明邦向小白点点头。“好的,我听懂了。你先把15盒药准备出来,我这就去交钱办卡。”
中午下班,刘明邦带着刘明仪去翠微楼吃饭。找了一张僻静的桌子坐下,刘明邦连菜谱都没看,直接点了燕窝鸡丝汤、海参烩猪蹄、淡菜虾子汤、风羊片子、西施乳、文思豆腐、江米酿鸭子、锅烧鲤鱼八个菜。
刘家三兄妹向来生活简朴,刘明邦上大学的时候每月生活费只有300元,工作八年来凡是高消费场所连门都没有进过;刘明治为了节省开支一日三餐都在单位食堂吃,衣服也只穿公务员发的工装;刘明仪虽然也工作一年了,但是身上穿的这一身运动装还是大一开学时妈妈给买的那一套。
如今看着大哥猛然雄起的土豪做派,刘明仪很不适应。“大哥,只不过开通个处方权而已,你这样犒劳我,有点儿用力过猛了吧。”
刘明邦又点了一瓶干红葡萄酒和一盒橙子汁才打发服务员离开。“首先,小妹可以做一个正经八百的医生了,这标志着我们家终于完全熬出头了。”
服务员先把红酒和果汁端上来,刘明邦给小妹倒上果汁再给自己倒满红酒。刘明仪看着对面几乎要溢出来的酒杯:“大哥,红酒不是这么喝的。”
刘明邦摆摆手:“你大哥不是个讲究细节的人,但是有些个关乎立身大节的事情我还是要跟你交代一下。自古以来都说医生是仁心仁术的工作,但是我要跟你说,做医生心要比术更重要。从小到大咱们家就是过的穷日子,你觉得穷日子可怕吗?”
刘明仪认真的说:“我觉得能生在咱们家,挺幸福的。”
刘明邦跟刘明仪碰了一下杯然后喝了一大口酒:“既然贫寒不可怕,所以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去挣昧心钱。杀猪的可以往肉里注水,包工程的可以偷工减料,小摊小贩可以缺斤短两,商人可以低买高卖、以次充好。但是我们不可以,因为医生是社会良心的底线。我们要是堕落了,整个社会都不会好了。”
说话之间,八个菜陆续上齐,刘明仪看着这八道满汉全席中的名菜开始纳闷儿了:“大哥,做思想政治教育不需要这样破费吧?”
“这上面还有三十大几万,你先拿着。我一直想在医院附近买套房来着,想着可以把爸妈接过来。”刘明邦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刘明仪:“可是你看这房价也不见着往下落,我也就一直没买成。咱爸妈年岁大了,住的离医院近些,有好处。”
刘明仪顿时紧张的头皮发麻:“大哥,你这是要交代后事吗?你到底怎么了呀?!”
刘明邦转动着酒杯,看着宝石般的红色在杯中荡漾起伏,仿佛突然释怀了一般长长舒了一口气:“大哥我这些年,心中一直有一根刺拔不出来。如今得着一个机会,想去冒险闯一闯,看看能不能完成这个挥之不去的心愿。”
刘明仪再想往下追问,刘明邦已经充耳不闻了,只是拿起筷子自顾自地吃饭。满桌都是传说中的珍馐美味,竟让刘明仪愣是吃出了味同嚼蜡的效果,期间漫不经心的把面前的鲤鱼夹起几块挑了刺放到大哥的碗里,刘明邦头也不抬地吃了。又漫不经心地把刘明邦放在餐桌上的手机划过来摆弄着。上个月单位组织体检,她见刘明邦的各项检查结果都正常,应该不是患上什么了不得的疾病了。她也能看得出来大哥这些年精神不振,情绪也一直低落,但是扎在心中的那根刺到底是啥呢?
晚上的时候,刘明仪又接到了妈妈打来的电话。“下午你大哥回来一趟,非要让我教他做蒜蓉南瓜饼。自从你奶奶不在后,我都十几年没做过南瓜饼了,你说她学这玩意儿干啥?”
刘明仪回答:“可能是我大哥又开始想奶奶了。”
妈妈在电话那边接着说:“他还搂着我讲了一堆不着边际的话,心事重重的,医院那边没啥事儿吧?”
“你就放心吧妈,这边有我照应着呢,他掀不起多大风浪来。”刘明仪挂断了电话,把手机换了一个界面仔细研究起来,边看边摇着头。“大哥啊大哥,你有着封建而保守的思想,却有着一颗放荡不羁爱自由的心;你连个手机都用不利索,志向却还那么远大。你可让我怎么睡得着觉啊。”
夜幕散尽,阳光照满了山城。要不是找了半天不知道昨晚顺手搁在哪的眼镜,刘明邦早就出发了。
冰箱里的那盘饺子昨晚已经被消灭干净,六个馒头、六根黄瓜、六个苹果还有六盒牛奶装进塑料袋随手拎走,支付宝上还有五千块钱。不知道这次头脑发热造成的结局是不是会六六六,但是,走吧。
一路狂飙到火车站,把身份证拍在自动取票机上,机器吐出一张到郑州的K819,刘明邦在火车开动前一分钟跳进了车门。火车是从东北开过来的,长途旅客们刚刚吃过早饭,满车厢都是洗脚水泡方便面的气味。
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来,刘明邦看了一眼自己旁边,一个穿牛仔裤、帆布衫的女孩把报纸扣在脸上靠着窗户睡着了。一路上刘明邦没再说一句话。
中午的时候火车开过了石家庄,刘明邦把馒头、牛奶各拿出一个放在桌子上,等洗完黄瓜和苹果回来的时候发现桌子上的馒头和牛奶都不见了。踩着椅子去行李架上又拿了一个馒头一盒牛奶下来,转身发现刚才放在桌子上的黄瓜和苹果又不见了。
回过身来,刘明邦看到那个靠着窗户睡了一路的女孩。她正一手举着报纸挡住侧脸,另一只手握着一个大苹果怼在嘴边咔嚓咔嚓地啃着。刘明邦伸长了脖子,越过报纸的上沿儿看到了韭菜叶那么宽的双眼皮,下面的大眼睛汪着一汪波光粼粼的水,长长的睫毛好像长在河水两岸的芦苇为大眼睛增加了一丝含蓄。
刘明邦眼睛一瞪,一把薅走挡在面前的报纸。“小妮子,你咋跟来了!?”
“喏……喏……”刘明仪一个跳脚蹿了起来,费了好大劲才把含在嘴里的苹果咽了下去。“谁让你整天鬼鬼祟祟了,你要是到外地中了仙人跳可咋办?”
刘明邦把手机掏出来,狠狠地点着屏幕来回翻找着。“毛丫头片子,你是不是又往我手机上装了镜面软件了。”
刘明仪颇为不屑地撇着嘴。“装跟踪软件?根本就不需要好吧。就你这十几天不刷牙、半个月不洗澡的风格,我闻着味道就跟过来了。”
火车先后开过了邢台、邯郸、安阳站,每一次到站刘明邦都不由分说把刘明仪一口气推到门口往下赶,每一次刘明仪都死死地抱住车门后的把手不松手。
等火车开到了鹤壁站,满车厢的东北口音渐渐变换成了河南口音。再把刘明仪向下推的时候,发现有两个手中提溜着明晃晃手铐的铁路警察虎视眈眈地站在不远处观察事态发展。想到在这么下去有被拷走的风险,刘明邦终于放弃了赶刘明仪下车的想法,他开始反思自己这一路过来的纵横谋划,突然觉得每一个步骤都带着一股新鲜生动的蠢味儿。
刘明邦拿着两个苹果去了盥洗间,洗苹果的时候偶然抬起头盯着镜子里映出的另一个自己,不由得在心里问,这个脑子缺斤短两的蠢货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兄妹两个各自背着一个旅行包手拉手出了郑州火车站,隋大志已经早早地候在出站口了。上高中的时候,刘明邦和隋大志的才情和气度可谓旗鼓相当,同学们把他俩称作双峰对峙。
如今,刘明邦并没有扬名外邦,只做了个默默无闻的眼科医生;隋大志也没有得遂大志,只做了河南省图书馆的一名图书管理员。每到过年的时候,他俩都会凑到一块儿为想不出新的托词而发愁,怎样才能不去参加同学聚会呢?那种心理落差和场面的尴尬是他们两个不敢想象的。
大地渐渐沉入黑暗,隋大志的二手车在经历了长时间的拥堵之后终于开到了城乡结合部。刘明仪已经靠在哥哥的肩上进入了梦乡。刘明邦倚着车窗,望着黑洞洞的窗外偶尔有一两盏灯一闪而过。他忽而觉得,希望这种东西就像黑夜里的灯,虽然灯光的能量不足以颠倒昼夜,但是它依旧叫作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