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哭了孩子,快坐下。”奶奶一只手摸索着床沿。“我算着你今天也该放假了。”
刘明邦坐在床边,让奶奶把头靠在自己肩膀上。“奶奶,你咋知道是我来了?”
奶奶虚弱地长出一口气:“咱们家除了你和你妈外,还有谁能做到只流泪不出声呢。”
刘明邦擦干了泪水。“奶奶,我可能将来登不了金榜,也中不了状元,更娶不到公主。最后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没有什么成就感可以向人展示,您会失望吗?”
奶奶再次舒了一口气,笑了。“只要我孙子心中有正道,身上的本事无论施展在哪里都是为我争光。”
“奶奶,老人们都说棍棒出孝子,娇养无义虫。您却总是这么捧着我,让别人不免觉得物议难平。你总是到处炫耀我的好,却对表弟表妹们不闻不问,这在姑妈们的眼里简直就是三人行必有不公啊。大家都说是您把我惯得不知天高地厚了。”刘明邦也长出了一口气。“我从小到大也办过很多错事,也不止一次头撞南墙,您为什么从来都不教训我呢?”
奶奶直起身子,眼睛望向刘明邦:“我不想用惩罚自己的孙子去满足旁观者的幸灾乐祸!穿的少了你自然会感觉冷,不吃饭你肯定会知道饿,碰到针尖儿你马上就会缩手喊疼,办了错事你也肯定会反思失败的原因。如果在你用心反思的时候我再去教训你,你记住的只会是责难和羞辱,而不是从这件错事当中吸取到的经验和教训。”
奶奶轻咳了一声继续说:“你一定要记住,人言并不可畏。只要你认为是对得起良心并且有价值的事情,你就尽管放手去做。一个人只有扛得住别人的议论才能担得起凡人不敢担的责任,也才能得到让别人看着眼红的特权。太多的人都是在忙碌着那些看起来理所当然的事情,却从来不去考虑做这些事情有什么意义,就这样在设计好的轨道上把一辈子都荒废掉了。”
小的时候,刘明邦只记得村里的老人们说奶奶的娘家是晚晴的官僚家庭。在村子里,所有人都觉得奶奶要比别人家的老太太显得智慧。如今过了而立之年再回来陪奶奶聊天,那种直来直去、句句诛心的说话风格像甘霖般洒在刘明邦龟裂的心田里。
刘明邦从身后把奶奶抱住。他感觉到空荡荡的病号服中,奶奶瘦弱的身体像干枯的树叶一样没有重量。“奶奶,如果您还能多教导大明二十年,您的宝贝孙子一定会成为人生赢家、走上事业巅峰的。”
奶奶憔悴的面色中泛起了满是憧憬的笑容。过了好一会儿,奶奶又叹了一口气:“奶奶能为你做的,终究是有限的。今年你十五岁了,往后的人生,你需要自己独行。即便奶奶真的能活到97岁,从今往后也不会再替你出谋划策了。我替你做的越多,你自己会的就越少;我事事替你操心,你就会事事不放在心上。如果我能替你避开所有坎坷,终有一天我自己将成为你最大的坎坷!所以你要学会独立果敢,不依附于任何人。”
听着奶奶的话,刘明邦再次有了想哭的冲动。“奶奶,对我而言这人世间所有的事都不必强求,唯有您值得我竭尽全力去陪伴。”
奶奶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直起身子来把刘明邦推到一边。“你赶紧把你爸给我找来,这医院咱们不能再住了。”
“凭啥不住了”。刘明邦的音调提高了八度。“这是老天爷垂青咱家,才给了咱们免费透析的机会。就像一张大馅儿饼砸到咱们头上了,咱为啥不接着呀?!”
奶奶不停地摇着头:“有一句话叫作老天莫施恩,施恩强者得。即便是国外的商家做慈善也要图个回报吧。如果是人家是刚到中国,机器不好卖,还可能找几个人免费试用一下,打消一下大家的顾虑。但是现在人家的透析设备现在不仅卖到了这家医院里来,而且还装满了整整一间大屋子。我在里面透析的时候听到此起彼伏的滴滴声,这个机器应该是买的不少了。现在让人免费试用,人家图个啥呀?”
刘明邦略一沉思,说:“我听说人家老外跟咱们的想法不一样,做慈善就是单纯为了做慈善,除了慈善本身的意义之外,真的就是啥也不图。”
奶奶仍然摇头:“当年在天津的时候,洋人做的慈善我也见识过。他们给庙里捐款是为了图死后能升天;他们给学校捐楼是为了把自己的名字刻上去;就连洋和尚出来施舍吃的也是为了让穷人加入他们的教会。你说洋人现在对我这么大方到底图个啥,我是给他们喂过饭还是擦过屁股?”
奶奶刚刚从酮症酸中毒的昏迷中醒过来,却能马上头脑在线。而且思维速度总是比刘明邦快半拍,她的话竟让刘明邦一时语塞。
“我又不是小孩子,你们就别再糊弄我了。尽管我眼睛瞎了,可是心里一点儿都不糊涂。”奶奶轻轻握住刘明邦的手。“你爸和你叔花这么多钱供我住院,也许是为了尽孝落个心安,也许是害怕落个不孝的名声。但是他们可曾想过,现在把钱都花到医院里来了,将来可拿什么供你们读书啊?”
刘明邦再次抱住了奶奶。“读书好坏跟钱的多少没有关系。现在山里的孩子都可以从希望小学考进北京,大老板家的孩子也不见得个个都能上北大。只要我和弟弟们读书足够用功,上学也花不了多少钱。”
奶奶着了急,用手捶着床说:“你爹糊涂,怎么你也糊涂了?上小学倒是不花钱,但是你们要想心无旁骛地考上好大学,那得需要一个中等以上的家庭全力投入才能有机会啊。”
奶奶歇了一口气接着说:“咱们家祖上可是中过进士的,光绪年间还有过方圆四十里的田产。可是后世子孙才能不济,到了民国就已经家道中落了,此后一百年中再也没有翻过身来。可谓是代代失望代代望,一直望到了你这一代,咱家的孩子们才显露出一些出类拔萃的苗头。如果因为我的病断送了你们的前程,丧失了这一代的机会,那我就是祖宗面前的罪人!”
刘明邦低声对奶奶说:“奶奶,您现在是我努力学习的唯一动力了。只要您能活着,我将来一定用轮椅推着您去北大报到。”
奶奶干涸多年的泪腺再一次有泪水涌出来。“奶奶眼睛瞎了,就算能活到那一天也看不到北大的招牌长啥样了;但是奶奶相信你的本事,即便现在就去见了阎王,大明上大学的场景也在我的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过了无数遍了。奶奶能活到今天,真的已经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病房里的气氛过于悲伤凝重,刘明邦打开餐盒端出南瓜饼和蒜泥。“奶奶,今天您也尝尝孙子我为您做的南瓜饼。我保证您一定喜欢。”
“你做的南瓜饼?”奶奶狐疑地问道。
刘明邦赶紧点头。“对呀,我亲手挑的南瓜,自己和的糊糊,自己摊的饼,就连蒜泥都是我自己捣的。”
没想到刘明邦说完再看奶奶的时候,她的脸色更加忧郁了。“你把南瓜饼拿回去倒掉吧,我一口都不想吃。一个七尺男儿围着锅灶打转怎么可能有出息!”
刘明邦这才猛然想起来,奶奶最忌讳的一件事儿就是别人使唤自己做家务。在奶奶的理念当中,有出息的男人就应该把所有的精力放在功名文章、家国天下这些事情上;而洗衣做饭这些事情都应该由女人来做的。
刘明邦觉得再这样跟奶奶辩论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奶奶现在依旧身体虚弱,倒不如先让奶奶躺下休息,自己出去再找人商量对策。正好奶奶也说自己四肢麻木,想要躺一会儿。刘明邦把奶奶放平盖好被子,然后把姑姑们叫了进来朝医生办公室方向走去。
路过护士站的时候,一位护士叫住了刘明邦。说奶奶透析之后的血液化验结果出来了,虽然酸中毒的情况得到了纠正,但是电解质紊乱的症状却依然如故。目前看主要是血钾浓度太高,需要马上处理。说完就把一袋聚苯乙烯磺酸钠交换树脂和一袋甘露醇递给刘明邦,让他赶紧喂奶奶喝下去。
刘明邦拿过化验单看了一眼,瞬间觉得脑子嗡了一声,血钾浓度8.1mmol/L。刘明邦没有回病房送药,而是快步跑进了医生办公室。见到班爱萍劈头就问:“这么高的血钾,随时可能发生心脏骤停,为啥还没有按危急值预案处理呢?喝药已经来不及了,为啥不紧急二次透析呢?”
班爱萍一脸懵:“啥叫危急值预案?血液透析还能纠正高血钾?”
刘明邦这才想起来,十七年前专家共识里还没有危急值处理预案的概念,第一代血液净化机也没有过滤血钾的功能。上午在透析室的时候他曾看到奶奶一直在出虚汗,头发都被打湿粘在枕巾上,应该在当时就已经出现高血钾了。
瞬间刘明邦脑门上的冷汗飚了下来,转身向病房跑去。来到床前再叫奶奶喝药的时候已经叫不醒了,床旁监护仪上的心电图显示Q_T间期越来越短,突然之间连P波都消失了。
班爱萍赶到病房的时候,刘明邦已经惊慌失措,用接近吼叫的声音问道:“这个年代,还有别的办法降血钾吗?!”
班爱萍怔怔地摇着头,再回头看监护仪上的心电图已经变成了室颤的波形,她飞也似地跑向抢救室。等她把心脏电复律设备推到病房的时候,奶奶心电图已经走成了一条直线。刘明邦正跪在床头柜上做着心外按压,绝望的哭嚎让他的表情完全扭曲,泪水和汗水滴在奶奶病号服上打湿了一片。
护士们把刘明邦从床头柜上扶下来。班爱萍抹好导电糊开始了电复律,三次电击过后,奶奶仍然躺在那里毫无反应。刘明邦看了一眼墙上的电子钟,20点整,正是当年那份只有9页纸的病历上记录下的死亡时间。当班爱萍再次准备上第四下电击的时候被刘明邦拦了下来。
刘明邦瘫坐在地上,眼神里空洞无物。“让奶奶安详地走,大家就到此为止吧……”
成长的标志从来不是我们当了多大官或者挣了多少钱。而是我们有没有找到与这个世界正面相处的方法,有没有学会去面对失去和那些不可得的一切。心口那块从未曾完全愈合过的伤口,被再剌开一遍。刘明邦觉得,那种能把疼痛调成静音的状态就叫做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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