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明邦本打算跟张伟再软磨硬泡一会儿,没准儿他还会回心转意,再给自己提供一些有用的数据或者思路。但是朱万平却是沾火就着的脾气,当场发飙跟张伟大吵一架。这样一吵架,张伟彻底放弃了继续给这两位仁兄帮忙的想法,还熟练地打起了官腔:“老同志,无论做什么工作都要有一个好的心态嘛,我们当然要拼命去换取成功,但是却不必奢望一定要成功,有了这样的态度,我们的结果往往才会成功嘛。”
听完这种冠冕堂皇的论调,朱万平彻底被激怒,挑头在吵架中爆了粗口。于是两人你来我往,逐步增加了语言的杀伤力,顺带还互相问候了对方的长辈,祖宗,尤其是家族中的女性成员。要不是工作人员拦着,几乎都要动起手来。最后气得张伟拂袖而去,彻底打消了刘明邦想继续谈下去的可能性。张伟走后不久,观测站的工作人员态度很不友好地下了逐客令。刘明邦拿手机匆匆拍下了显示屏上的计算结论,然后连拖带拽地把骂骂咧咧的朱万平带离了战斗现场。
离开中国天眼,两人买了长途汽车票准备打道回府。大巴车在前往贵阳市的半路上抛了锚,司机下车鼓捣半天也没能修好。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个镇子,刘明邦便和朱万平主动请缨一起过去搬救兵。但是俩人搜遍了一条街也没找到一个修车的地方,再一路找回来,想找一个拖车都找不到。
拉住一个路人甲,刘明邦问:“这是哪啊?”
对方面无表情地回答:“修文县龙场镇”。
刘明邦一脸的惊叹号。“这里就是古时候王阳明龙场悟道的龙场驿?”
路人甲依然面无表情。“对头,阳明先生悟道的龙冈书院就在那边。”
刘明邦顺着路人甲指的方向看过去,不远处有一处古式建筑,粉墙黛瓦,人迹寥寥。越过墙头可以看到凉亭和屋顶,院墙外巨大的树冠像一把扇子遮在面前。再细看这个镇子,直到今日依然显得格外的闭塞落后。人们无法想象,五百年前阳明先生在这里悟道的时候,那得落后成什么样子啊。
刘明邦叹了口气。“朱老先生,我们一路走来翻山越岭都顺顺当当的,偏偏在这里抛了锚。这简直是圣贤故意想留我下来见见面,今天不进去拜一拜看来是不成了。”
“你一个眼科大夫爱好天文也就算了,啥时候又拜上心学大师王阳明了?”朱万平对面前这个到处凑热闹,见人就拍马屁的年轻人颇为不屑。“就连张伟那个傻叉都在劝你务点儿正业,你就别再到处附庸风雅了行不。”
刘明邦并没有反驳,而是一边保持微笑一边从裤兜里掏出一枚寿山石材质的印章递给朱万平看。朱万平接过印章看了一眼印面,用篆书刻着“刘明邦藏书印”六个字;再看印身的狮子背上用行书刻着一行鎏金小字:“一生俯首拜阳明”。
“朱老先生性情高古、才华一流,一直以来都是明邦崇拜的楷模。但是您也有一个缺点,就是一直对明邦心怀陈见、低看一筹。”说话间,刘明邦的笑容已经收了起来,脸上写满了失落。“明邦虽然出生在偏僻乡村,但是祖上也颇有家学,乾隆年间,一门之中曾经同时出过两个进士。这枚印章是家父在我抓周当天赠予我的周岁礼,想借此印勉励我多多读书,得成大器。晚生自启蒙到如今二十七年当中读书早已破了万卷之巨,最最崇拜的古人便是这阳明先生。狮子背上的这行字就是晚生大学毕业时亲手刻上去的。”
看着刘明邦认真的自白,朱万平这些年头一次感觉到理亏,也不好意思地陪起了笑容。“都是玩笑之言,你不用如此当真。你这样有涵养德行的后生,还能记恨我一个糟老头子吗?走,我陪你一起去参拜阳明先生!”
本来参观龙冈书院是要凭身份证领票之后才能进门的,每天的游客限制在300人以内。而现在正是旅游淡季,这一老一少走进龙冈书院连票都没有领。小小的院落被打扫的干干净净,整理得井井有条。
刘明邦找遍了整个院落也没有找到传说中王阳明教过书的“阳明别洞”。既然真迹已经无处可寻,只好因陋就简在龙冈书院的正堂焚香参拜。王阳明的雕像身着明代朝服,手捧书卷坐在堂屋的正中间。塑像两侧的楹联言简意赅地概括了王阳明对贵州的贡献,也很有意境:榛莽忆初开,曾经偃武修文,非犹八万军民俯;菁莪欣再造,自此升堂入室,勉侧三千子弟班。横批写着王阳明最具代表性的一句方法论“知行合一”。
屋内的墙壁上挂着很多工笔绘画,用生动的故事讲述着王阳明是如何被宦官刘瑾迫害,如何被流放到贵州龙场驿当了光杆驿丞,如何在艰苦的环境中悟到了终极真理,又是如何在山洞里给这些化外之地的学生们讲课,并且还培养出好几个进士的。刘明邦对这里的所有陈设布置都十分满意,直到他在不经意间瞟见了王阳明手中捧的那本书的书名——《黄帝内经》?!
“谁是这里的负责人,这里还有人管吗?”刘明邦终于不淡定了,走出院子继续扯开嗓子喊人。“是谁造的这个塑像,阳明先生改行当上老中医了?你们这儿到底供奉的是孙思邈还是李时珍?有人吗?”
喊了一圈都没人应声,最后在一间叫做“何陋轩”的屋子里找到了一个十岁上下的小女孩儿。刘明邦进门的时候小女孩儿正跪着太师椅趴在八仙桌上,手里捧着《三国演义》连环画看得入迷。
刘明邦叫了小女孩儿三次她才抬起头来。问她有没有管事儿的大人,她指着屋外的厕所说:“我爷爷是这儿的管理员。这些天他便秘,吃了医生开的麻仁滋脾丸和乳果糖都不顶用,今天在厕所蹲了好一会儿了。”
刘明邦坐在另一侧的太师椅上。“有人管就好,反正我俩现在没事儿干,正好在这儿等等你爷爷出来。”
小女孩儿赶忙起身把椅子让给了朱万平,提起暖水瓶往桌上的铜茶壶里续满水。“这是刚才我爷爷泡的茶,二位请慢用。”
俩人顶着烈日在这个镇子里又是走又是喊的跑了这么大一圈,确实口渴了。也没有跟小女孩儿多客气,一人抽了一套三才碗倒上茶水大口喝起来。
喝了几口之后,朱万平纳闷起来。“要说这贵州的茶叶我是熟的不能再熟了,但是今天品的这一壶却是第一次喝。既不像都均毛尖那样馥郁,也不似湄潭翠芽那般稚嫩,还不像茸毫雀舌一般鲜爽,更不像明前翠片那般清高。涩中留香、苦后回甘,细品起来真的别有一番意境啊。”
刘明邦边大口喝水边问:“真是长见识,朱老先生还钻研过茶道?”
这一问不要紧,朱万平彻底打开了话匣子:“要说这饮茶的讲究那可就大了。首先这顺序得分为五步:沏茶、赏茶、闻茶、饮茶、品茶。需要慢慢品,不能像你那样咕咚咕咚地往下灌,看着跟饮牛似的。
其次,茶叶的好坏很大程度依赖于当地的气候和水土。就拿贵州来看,属于亚热带高原季风湿润气候,冬无严寒、夏无酷暑、四季分明、雨热同季。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以及适宜的气候造就了无数品质独特的高端绿茶。
再有,饮茶的器具也是很有讲究的。比方说绿茶,就比较适宜用无色无花无盖的玻璃杯,或者用白瓷、青瓷、青花瓷。品的时候重在体会这个韵味。花茶最重要的在于香气,用青瓷、青花瓷质地的盖碗比较合适。而乌龙茶重在啜,紫砂壶就成了上选。
至于白茶、红茶、黄茶之类也各有讲究。回承德后你可以到我那坐坐,一边品茶一边听我跟你细细道来。”
听着朱万平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茶道,刘明邦心中顿时有一万匹巴西神兽奔涌而过。“还说我附庸风雅,您老爷子倒是一大把年纪,难道就没听说过现代的茶道是文化骗子和奸商们联手凭空捏造出来的噱头吗?”
虽然内心已经被铺天盖地的神兽填满,但是刘明邦依然保持了马屁精的基本职业素养。故意表现出夸张的崇拜:“朱老先生不愧是多面手、百晓生、万金油啊。即会摄影,又懂天文,还对茶道有如此高深的研究。而这其中任何一样能学出成就都是很不容易的,朱老先生竟然成了集大成者,真的都可以称得上伟大了。”
朱万平古板的脸上瞬间笑开了花:“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完美的人。我从来也不觉得有谁可以称得上伟大二字。每个人身处不同的时代,受制于客观条件。我有幸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贡献出我自己的才华。我一直觉得,伟大这个词是一个时代接着一个时代不断进化的过程,而我是从前人那里进化而来的。”
朱万平的这套说辞听着像是在谦虚,仔细一品,完全是在变相论证“伟大”二字用在自己身上的合理性。长了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大言不惭、厚颜无耻而且还清新脱俗的自吹自擂。刘明邦感觉一口老血已经顶到了嗓子眼儿,稍微一松劲儿就会喷出来。
刘明邦又喝了一口茶想往下再压一压,猛然间从茶水中品出了熟悉的味道。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属性如此寒凉,这到底是什么茶叶,我是在哪儿见过呢?”
朱万平却不以为然。“这种茶叶连我都没喝过,你又能从哪见过呢?快别想了,不可能的事儿。”
刘明邦顺手先开了茶壶盖往里看了一眼,立刻失声惊叫起来:“我勒个去,谁这么作死,竟然拿这玩意儿泡水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