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伏在地的女子抖得更厉害了。
“臣女,臣女在……”
惊惶的声音轻如蚊蚋一般,从萧绍昀耳边飘过,陌生得让他心中不安起来。
“抬起头来!”
萧绍昀慢慢地缩回了手,强压着心头的狂跳,沉声道。
瑟瑟抖的女子先是狠狠瑟缩了一下,才怯怯地抬起头来。
苍白的脸,惊慌流露的眼睛,美则美矣,却只是一个空荡荡的皮囊!
萧绍昀心头蓦然一抽,痛得他几乎闭过气去。
他咬着牙闭了闭眼睛,眼前出现的,是第一次见到白成欢之时,她卑怯的模样——这样的人,即使是穿着成欢的衣衫,即使是戴着那支一模一样的簪子,又怎么可能是他的成欢?!
“谁许你们给她穿成欢的旧衣?谁许你们让她戴这样的簪子?!”
萧绍昀不再去看这个浑身散着懦弱气息,让人一看就心中生厌的女子,冲着一边的威北候夫妇怒声质问,眼底暴风肆虐,仿佛他们只要一个回答不慎,他就能立刻将他们撕成碎片!
“回皇上的话,成欢昨夜慢慢好起来之后,一清醒就说她自己是从前的孝元皇后,是臣的亲女儿,又要自己从前的衣衫饰物……之前臣与夫人已经认定安小姐是孝元皇后转生之人,成欢这样说,臣与夫人不敢私自做主,只能将她送来宫中,交由皇上决断!”
威北候给皇帝行了礼,飞快地上前答道,神态镇定,但是眼底一闪而过的狡黠之光却没能逃过萧绍昀的眼睛。
他十分的热情顿时就消去了一半,眼底立刻带上了狐疑。
居然是威北候要主动送白成欢前来?
萧绍昀的眼神重新回到了跪地的白成欢身上。
一身红衣如旧,间流苏簪叮当作响。
猛然一看,似乎真的是成欢。
可是失去了前几日的镇定与从容,也没有了那分灵气,满身懦弱卑微的小家子气,完全陌生的面容……又有哪一点是成欢?
他伸手掀了衣袍,纡尊降贵地跪蹲在了白成欢的面前,伸手挑起了她的下巴,将她一张精致的脸完全展露在自己的视线内,凝视了一瞬,却又像是嫌脏一般飞快地缩回了手。
“你说,你是从前的孝元皇后?”
他紧紧地盯着白成欢,白成欢却飞快地转头看了一眼威北候,又猛然惊惶地低下头去,细微的声音略略高了一些,可还是带着让萧绍昀生厌的唯唯诺诺:
“臣女,臣女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成了孝元皇后……不,不是梦,臣女就是孝元皇后徐成欢!”
萧绍昀也转头,似是漫不经心地看了恭立在一旁的威北候夫妇,觉得自己从他们的申请中看到了几许忐忑不安。
他的唇边慢慢逸出冰冷的笑意来,他们,这是打算合起伙来糊弄他?
他站起身来,后退了几步,冲一边的刘德富伸出手来。
刘德富狐疑,皇上这是要什么?
迟疑了一瞬,他的眼神掠过了皇帝的指尖,忽然想到了皇帝的怪癖,立刻从身后跟上来的小太监手中的托盘内拿了一方干净的帕子,躬身双手奉了过去。
皇上厌恶女子靠近,除了孝元皇后之外——皇上这是根本就不相信眼前这三人的话?
萧绍昀拿着帕子,仔仔细细擦了手,随手扔给了身后的小太监,很满意地看到威北候夫妇神情大变。
“詹爱卿以为,眼前这女子,真的身负孝元皇后魂魄吗?”
跟着皇帝过来的詹士春至此已经去完完全全松了一口气,心绪已然平静下来,听到皇帝忽然问他,又恢复了仙风道骨的出尘姿态,微微笑道:
“臣说过,孝元皇后可能转生于大齐任何一个女子身上,或许此时看不出端倪,但是招魂台未建成之前,臣也无法完全确定,不如,皇上先将此女纳入宫中,与徐二小姐,安小姐一同安置,以便来日迎回孝元皇后的魂魄。”
萧绍昀沉吟片刻,看向了重新低下头去的白成欢,神情莫测。
“白成欢,你可愿留在宫中?”
地上的女子听到这话,又看了一眼望过来的威北候夫妇,忽然仰起头来,怯懦的眼神中喜色难以自抑:“若能常伴皇上左右……臣女自然是愿意的!”
“你们呢?可愿将你们的义女留在宫中?”
萧绍昀确定自己也从威北候夫妇眼中看到了一闪而逝却隐藏不及的喜色。
威北候夫妇齐齐低下头去,连声道:“皇上恩典,岂有不愿之理?若臣义女真是孝元皇后转生,这也是她的造化,也是威北候府的福气!”
福气?
萧绍昀在渐渐烈起来的阳光下微眯了眼睛,脑中飞快地闪过从前的白成欢离开皇宫之时那决然的眼神,还有他命她留在宫中之时她的百般推辞。
若是真留了此女在宫中,那威北候府当真是有天大的福气——嫡女是已逝的孝元皇后,而未来皇后的人选,三中有二,一个是他们的庶女,一个是他们的义女!
他威北候府真的配吗?
眼前这个已经与昨日完全不同的陌生女子,又配吗?!
前后反复如此之快,判若两人,而此时,就连詹士春,都觉得应该让这个女子入宫!
可如今的这个白成欢,他又凭什么让她入宫呢?!
前世今生的所有经验都告诉他,若是所有人都希望他做一件事情,那这件事情就只会对这些人有好处,而绝不会对他有好处!
他扬起头,望了望远处隐约可见的招魂台,满脸的厌恶痛恨再也不加任何的掩饰:
“若你真是孝元皇后,那你该知道,她见了朕,从来都不会像你这般卑微跪地,她也从来不会……像你这般,让人看了一眼就恶心!”
他挥袖转身,玄金色的龙袍闪过一道璀璨的光芒,大步远去,只留下一道绝情的旨意:
“白氏成欢,原为痴傻之人,却妄图以孝元皇后之名欺君媚上,特令威北候带回,严加管束,不得出威北候府半步!威北候徐钦厚,不忠不慎,妄图以女色惑君,其心可诛,特罚俸一年,禁足三月,若再无悔改,褫夺侯爵尊位!”
听得懂这道口谕的人都惊呆了,尤其是伺候了皇帝多年的刘德富,对这道雷声大雨点小的旨意更是摸不着头脑,以至于皇帝走出远远一段路,才慌里慌张地跟了上去。
詹士春却没有跟着皇帝离去,而是转身看着惶恐不安的威北候夫妇。
不得不说,今日威北候夫妇对皇帝这犯贱的秉性拿捏的十分到位。
不管从前他与徐淑宁有多少恩怨,也不得不承认,威北候府能从开国功勋传承至今百年,历代威北候,都不是平庸之辈,更何况,今日他们这样一来,也算是解了他一桩忧心事。
他走至额头冒汗,看似被针刺了一般不安的威北候面前,满脸褶子的纹路中满含真挚的的笑意。
“徐侯爷,皇上只是小惩大诫,侯爷不必太过惊慌,毕竟,也不能说孝元皇后的魂魄就绝对不会转生在白小姐身上,更何况侯爷若是受到严惩,赶赴东南的徐世子又怎么能安心镇守东南?皇上虽然生气,但也不是当真责怪徐侯爷的,徐侯爷,安心,自省即可。”
“安心”二字十分着重,威北候眼睛眨了眨,从袖中摸出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很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不安愧疚也十分真挚:
“都是我思虑不周,惹皇上动怒了,我这就带她回去,好好管教,还望詹大人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莫让皇上降罪于侯府啊!”
守在宫门的侍卫只看到威北候十分谦恭,而詹大人似乎也被打动了,很是诚恳地点了点头:
“徐侯爷只管放心,贫道会向皇上进言的。”
应承了下来之后,詹士春又看向了仍旧跪在地上的女子,欲要伸手去扶,却又将手缩了回来。
“既然皇上没有重罚的意思,徐侯爷和徐夫人就快些带白小姐回去吧,免得再病倒,总是不好。”
看着女儿就在眼前,却连一丝一毫的照拂都不能流露出,詹士春心中苦涩又空落,暗暗有些嫉妒起眼前的威北候夫妇。
只见他二人也没叫丫鬟,亲手扶起了白成欢,几人上了马车,渐渐驶离了宫门,这一场短暂的闹剧就此落幕。
可是,这么闹一场,皇帝大概不到招魂那日,是不会再去打扰她了吧?
他只愿他的女儿平平安安地等着他,等他此间事了,带着她,离开这个充满着伤心与遗憾的地方,再也不回来。
马车安安稳稳地行进着,车轮碾过京城的大道,出隆隆的声响,车内的威北候夫人,既稳当了一颗心,又觉得这车轮像是从她心尖儿上碾过一般。
“成欢,从此以后……”
白成欢的眼中已经不再是害怕与惶恐,幽潭一般的黑眸又恢复了沉静,转头看着威北候夫人,默然一笑,接口过去:
“娘亲,从此以后,我就会把从前的那个萧绍昀彻底忘掉的,再也不必想起来了。”
威北候凝视着女儿,从她的脸上,看不出半点不舍和心伤——可是,怎么可能一点都不伤心呢?
昨夜,成欢笃定冷静的话还言犹在耳。
她说,爹爹,娘亲,若是萧绍昀醒来,我们立刻就去吧。他这个人啊,在起了疑心的时候,不管什么人,什么事,在他眼里,都是带着阴谋的,会让他觉得四面楚歌,那个时候,他对谁也不会相信的。
只有他主动去要的,他才会信,主动凑到他面前的,全都是有所图,都不会是真的,这就是他的秉性。
这话没错,可威北候夫人越想这话越觉得难过。
从前,萧绍昀不是对成欢一直都什么都信的吗?可他,怎么就能对成欢下得去这个手!
成欢今日能如此把握好萧绍昀的心思,大概也是从前的那许多年,萧绍昀在她心中留下的印记太过深刻所致。
这要忘记,谈何容易啊。
威北候夫人怜爱地将白成欢揽在了怀中,没让她看到她眼中的难过。
直到又走过了两个街口,威北候夫人才觉得自己的心情也平复了下来,将下巴蹭了蹭女儿的顶,低低道:
“慢慢来,不必勉强自己……成欢,昨夜娘亲其实是想跟你说,这天底下的男子,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他一般,走到这一步,并不是你痴心的过,而是萧家的人,本就无情,你切莫因为他,就憎恶了所有的人,知道吗?”
白成欢绷着心神在萧绍昀面前走了这么一圈,此时松懈下来趴在威北候夫人怀中,并不觉得燥热,只觉得娘亲的怀抱十分安然温馨,加之昨夜睡的晚,就有些迷迷糊糊。
听了威北候夫人的低喃,她也只是换了个姿势,胡乱点了点头,几乎一片浆糊的脑子里,也是半分都转不动了。
萧绍昀,我终于真正地离开了你……她模糊地想着,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太明湖畔,萧绍昀在明黄罗伞下盯着湖面下偶然滑过的游鱼,向前伸了伸手,却看到水面上倒映着他自己孤寂的身影。
成欢,又走了吧?
她在安竹林身上栖息过,也在白成欢身上栖息过,今日,却是半点踪迹也没有了。
“成欢,你是不是真的很怨恨朕?可是怨恨朕,难道不是应该回来找朕算账的吗?”
皇帝独自站在湖畔自言自语,刘德富偶然听得一言半语,吓得一身冷汗,恨不得自己立刻就变成个聋子!
孝元皇后与皇上情深意笃,又哪里来的怨恨?要怨恨,也是该怨恨那个刺客吧?
刘德富不懂声色地又往后退了几步,心乱如麻。
元字巷的崔家门内,带着人,捧着十六色礼盒的管事还没迈出大门,就被内院中追出来的嬷嬷叫住了。
“陈管事,先不忙着出门,先进里面前厅回话吧,三夫人找你呢!”
原本被叫住,满心不耐烦,唯恐耽误了自己差事的陈管事一听是差遣他跑这一趟的当家夫人找他,立刻就恭敬地站住了脚应了,却对夫人这罕见的出尔反尔暗暗纳罕。
去晋王府上道谢,这是大事,夫人怕是不放心,还有事情交代。
陈管事整了整衣衫,往内院而去,心里思忖着怎么回话才能让夫人彻底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