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大齐的皇帝早已经不是那一个,靳南栋连当年的先帝都不曾怕过,更不会怕如今的皇帝。
皇帝掷在他面前的金杯,早就滴溜溜的滚到了角落里。
二王子哈赞原本已经怒目圆睁,欲要上前与皇帝争执,也被靳南栋不动声色地拦了下来。
靳南栋在众人厌恶鄙夷的目光中,声如鼎沸的唾骂声中,走到皇帝阶下,抬起右手放在心口的位置,微微弯身,与二王子哈赞一起向皇帝行了一个胡人最标准的礼节。
没有惊慌恐惧,也没有愧疚羞耻,这样平静如水的表情更是激怒了皇帝,皇帝霍然站起身来,一把挥掉了面前桌案上的杯盘碗盏,指着阶下的靳南栋怒道:
“把这叛国通敌的逆贼给朕拉出去,凌迟处死!”
满大殿还在义愤填膺的大臣们,顿时如死一般寂静了下来,有人甚至还掏了掏耳朵——皇上说什么来着?
坐的离皇帝最近的方含东与一干礼部官员倏然变色——靳南栋固然让人不齿,可他如今可是胡邦的使臣啊!
要是就这么杀了,还说什么和谈?一旦开打,西北的军权还收的回来吗?
方含东连忙起身准备打圆场,胡邦二王子哈赞却已经被彻底激怒了,脸色沉了下来,对着正好凑上来的方含东怒道:
“今日我与老师前来面见贵国皇帝,为的是两国和平,世代交好,但你们大齐皇帝先是无礼掷打我等,又要斩我使臣,如此羞辱我们,真的当我国中无人不成?”
这话虽然是质问方含东,目光却是直视皇帝,一口汉话居然说的十分顺溜。
“误会,误会!二王子不必恼怒,只是误会一场罢了!”
方含东偷偷觑了一眼皇帝的脸色,见皇帝余怒未消,心中暗暗着急,却只能先安抚这一头:
“并非我国皇帝无故羞辱二王子,只不过是因为此人…的确跟当年大齐的一个罪人长相十分肖似罢了,二王子若是不信,可问问在座各位,是也不是?”
已经纷纷起身的朝臣们有人不言不语,有人就上前来附和。
其实他们也拿的不太准,皇帝是真的没脑子到真想杀了这个靳南栋,还是故意如此,先要给胡人使者一个下马威?
没有上前的人都是因为对皇帝已经绝望了,也不想去淌这趟浑水,只站在原地,冷冷的看着,而上前的人都是后一种想法。
哈赞面对这些围上前去,跟之前相比简直是和蔼可亲的官员们,却没有就此罢休:
“这是本王子的恩师,是我们可汗座下军师,怎么会是你们大齐的罪人?”
他顿了一下,讥讽道:“难不成你们大齐的反叛之人如此之多,见着个人,就都成了逆贼了吗?”
听见这话,当下就有几个御史不愿意了:
“你这胡贼,怎么能如此血口喷人?不过是是认错了人而已,难道你还要不依不饶?”
“认错了人就可以羞辱我们吗?”
这声“胡贼”终于彻底惹恼了哈赞,他转身对靳南栋道:
“老师,大齐的皇帝与官员根本就没有诚意,我们不远千里来到这里与他们议和,他们却这样的态度,要打要杀,又口口声声称我们为胡贼!如此奇耻大辱,我哈赞绝不能忍,我们这就走!”
靳南栋这一次却没有拦着,而是双眼紧紧盯着面无表情站在原地不表态皇帝,高声道:
“既是如此,那我等告辞,议和之事,就此作罢!”
说完跟在怒气冲冲向外走的哈赞身后向外走去。
他并不觉得他当年前去胡邦有什么理亏之处,如今他更是身为胡邦使臣,自然不能眼看着哈赞跟着自己受辱。
方含东一看他们怒气冲冲要走,再看看神情越阴沉的皇帝,生怕皇帝一个不高兴,再说出什么就地格杀哈赞之类的话,也顾不得君臣之分了,小跑着上了金阶,到了皇帝身前,几乎是哀求道:
“皇上,当年之事还需从长计议,先将这两人安抚下来,以免再生事端,不然……西北那边可就得意了!”
方含东的声音极低,可是皇帝和他身边的卫婉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卫婉瞥了一眼皇帝,只见他虽然神色未动,但眼底明显是有些动摇。
“皇上,方大人所言极是,咱们大齐乃是上邦大国,只要百姓不受战乱流离之苦,何须跟这些微末小国斤斤计较呢?”
卫婉说的轻轻松松,一边的方含东心惊胆战地看了她一眼。
这话不就明明白白的在说皇帝的不是,是说皇帝在与别人计较吗?
不过这也算是个台阶,就看皇帝愿不愿意下了。
皇帝看了看自己的宠臣,又看了看自己的皇后,然后将目光停在了已经快要走到大殿门口的那两人身上。
“二王子留步。”皇帝最终出言道。
声音虽轻,但在一片死寂的大殿上还是遥遥传开。
这一声,犹如一颗投入湖水中的石子,虽然很轻,却激起波澜无数——这昭示着大齐的皇帝,向胡邦的使臣低头了。
包括白成欢在内,多少人听到自己内心一声叹息。
哈赞与靳南栋停下了脚步,转过头,远远望着皇帝,哈赞神情间犹有不忿,靳南栋的唇边,却渐渐地露出笑容。
高处的那个皇帝,与当年那个刚愎自用的皇帝,差远了。
皇帝并不情愿低头,可他总想起前世的种种。前世他经历了各种痛苦,唯独没有经历过边境纷争,西北的兵权也一直在他的掌控之中。
可是今生,到了这个时候,他只想安安静静,高高兴兴的过日子,和成欢生几个孩子,把前世的遗憾全都补上。
让一切都回到原点,让前世的美梦圆满,这才是他重生的意义所在。
皇帝对着二王子遥遥点头:
“方才是朕认错了人,慢待二王子了。美酒佳肴已备好,二王子入席吧。”
哈赞与靳南栋对视一眼,靳南栋轻轻地点了点头,哈赞转身对皇帝弯了弯身,表示和解。
大殿上的气氛顿时又和乐融融起来,方才的矛盾就像是没有生过一样,和谈的气氛渐渐弥漫。
白成欢收回了目光,垂头望着杯中琥珀色的美酒,独自出神。
太沉不住气了啊,重生之后的萧绍昀,怎么会是这样的脾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