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点疑问让宋长卿踏入秦军军营之后,没有与萧绍棠商议任何的条件,而是要求先见一见圆慧。
“宋公子这是害怕我们世子说话不算话?”
赵文松对宋长卿的这一要求十分不满。
宋长卿淡淡地笑了笑:
“既然圆慧大师与你们世子殿下有心结,何不让我解了这心结呢?”
“我们世子殿下才不在意那个老和尚怎么想呢!”
赵文松嘴上不屑,但考虑了一下,还是去禀报了萧绍棠。
“他要替我与圆慧解心结?我与圆慧的心结,永远都不可能解开,只要他活着一日,就是我萧绍棠一日的仇人!”
萧绍棠觉得十分可笑。
白成欢却知道宋长卿这人的蹊跷,就劝道:
“反正他们迟早也是要见面的,倒不如此时让他们见一见,要是他有本事让圆慧回心转意,也是一件好事。”
萧绍棠大部分时候对白成欢的话都是依从的,此时听白成欢这么说,就道:
“你是不是怕我们放了圆慧回去他会在外面胡说?”
白成欢微怔,她还未曾想过这个问题。
其实她是很想知道,两个重生者会面会说些什么,不过萧绍棠说的这种可能也会有,毕竟圆慧要是一直想不开,日后在天下人面前造谣,随便给她安一个什么妖鬼的名声,那也足以给她与萧绍棠造成困扰。
这么说来,圆慧是自己前来逼她离开萧绍棠,没有先声夺人去败坏她的名声,倒是有几分厚道。
白成欢想起从前的圆慧,心中不由得叹息。
曾几何时,圆慧也是她心中的老好人呢。
“我不过是觉得圆慧费了这么大力气,也没能把我们拆开,还差点把他自己的命都给搭进去,为他惋惜一下而已——除了所谓的天命,到底还有什么原因,我也很想知道。”
“罢了,既然你想知道,那就让他们见一见,这是在咱们的地盘上,倒也不怕他们翻天去。”
萧绍棠忍着对圆慧的厌恶,同意了。
宋长卿在关押圆慧的营帐里见到了圆慧。
他四下打量了一番,不禁感叹道:
“原本以为你要吃些苦头,如今看来,秦王世子还是善待你了。”
一般的俘虏,过得都是猪狗不如的日子,可圆慧住的营帐,虽然简陋,但还算整洁,这几乎可以算得上优待了。
圆慧听宋长卿如此说,只淡淡地回了一句,皱眉道:
“尘世间种种,不过都是虚妄,我心愿未达成,即使身在天堂,也犹如在地狱。好端端地,你不在京城看着,千里迢迢跑来这里做什么?”
“我再不来,我怕你就真的要死在秦王世子的手中了!”
宋长卿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没好气地劝道:
“你明明心中有大志,你只管拯救天下苍生就好了,何必来坏人姻缘,为难人家夫妻?你口口声声尘世皆虚妄,那你这般固执,何尝不是走火入魔呢?”
圆慧摇头道:
“可前世的天道明明就不是这样的,若是皇后的人选都换了,那皇帝的人选会不会也换了呢?到时候,又是各方混战,生灵涂炭,一切的劫难还是避不开!我们回来这一遭,又有什么意思!”
“唉,你总说世人痴,那你如今这般想不开,岂不是更痴?”
宋长卿头一次知道圆慧居然还有这等担心,叹道:
“前世的这个时候,你我在做什么?前世的时候,我们都是什么样的处境,皇帝又是什么样的处境?今生同前世,早就不一样了啊!”
圆慧闻言仿佛被人当头棒喝,呆立在宋长卿面前,半晌没有作声——
前世的这个时候,他们在做什么呢?
他耳边,宋长卿莫名带着沧桑的声音淡淡回响,却振聋发聩:
“前世的这个时候,我不过刚刚坐到吏部侍郎的位子上,你还在北山寺为人超度念经。”
“我的父亲还是丞相,边关也从来没有战乱,皇帝还是兢兢业业,公正贤明,孝元皇后也并没有薨逝,她正怀着皇上的第一个皇子,秦王也还在西北尚未出头。”
“前世大齐没有招魂台,没有死去的几万民夫,也没有去岁那场饿殍遍野的旱灾……”
“一切的一切,都与如今不同。”
宋长卿起身,拍了拍挚友的肩头。
“圆慧,这世间天翻地覆,我们都不一样了,而你,怎么还能活在前世的梦里?你重新来过,要的不就是不一样吗?”
圆慧因为他这重重的一拍,身子晃了两晃,几乎站立不住:
“怎么会是梦呢?那是我付出一切都想要改变的……”
“可如今一切都变了,你却不愿意吗?”
宋长卿对圆慧真心有几分怜悯:
“你只记着那最后的结局,你却没有想过,一个不一样的过程,也能达到同样的目的——如今天下大势已经再分明不过了,秦王府手掌军权,秦王世子妃身后诸方势力,我们顺势而为,又有什么不好?”
“顺势而为?”
圆慧的眼神没有了他与白成欢相争之时的锐利,也没有了往日的清明,更多的是迷茫。
“所以你来是为了……”
“没错,我来是为了报我前世被灭满门的仇,襄助秦王世子早定天下,少造杀孽。”
宋长卿望着目瞪口呆的圆慧,笑道:
“其实你也一样的对吧?可你要记得,能为君者,你能助之,却不能控之,因为他的为人,根本不会为你所掌控。”
圆慧恍惚觉得前世他熟悉的那个宋长卿已经毫无踪影了。
“你打算如何做?”
“我跟秦王世子说,为了你,愿将函谷关拱手相送!”
“你!”圆慧惊惧之下,再也无法保持高僧风范,指着宋长卿道:“你如此……如此一来,你会被万夫所指,一着不慎,宋家就会立刻被天下人唾弃……”
“我会小心的,再说,我已经不在意了。”
宋长卿拂了拂自己的袍袖,一如既往地优雅,却再也不是前世那个一心追随帝王的忠臣了:
“在宋家满门血流成河的时候,气节,忠义,这些东西都已经被我彻底抛弃了,我的族人能安然无恙,宋家能子嗣昌盛,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况且,这样一来,又能少死伤上万人,不是很好吗?”
既然做了一世好人还是落得那样的下场,那即使做一回坏人又何妨呢?
圆慧眼中忽然就流下泪来,如同高洁的佛悲悯世间万物。
“长卿,是我错了。”
若是他早些去做有用的事情,不要去计较那些无用的小事,早些将这种种背弃帝王的罪名背在自己身上,那他的好友也不必到了如今,背弃他曾经的信条。
宋长卿看得很开:
“你不必流泪,如你所说,一切都是虚妄,名声而已,还是活着比较重要。”
薄薄的营帐四壁,根本就不隔音。
萧绍棠与白成欢将两人的话尽数听在耳中。
萧绍棠听得云里雾里,白成欢一直都心头雪亮。
果然是安竹林说过的那一世啊。
她历尽苦楚的那一世。
那一世,一定发生过什么惨烈的劫难,所以不甘心死去的人才这么多,纷纷重生而回,来改变这一切吗?
圆慧居然真的只是怕她乱了天命……
“欢欢,你,你都知道些什么?”
直到回了他们的营帐,白成欢始终都是一言不发,萧绍棠心里满是忐忑。
白成欢猛然回过神来,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掌,似乎还有几分紧张: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无论他们所说的前世是什么样子,都与我们无关。我们过好这一世就好,你说好不好?”
“当然好!”
萧绍棠从来都是不将圆慧说的话放在心上的。
“只要你不再被这个老和尚困扰,那我就再无担忧。”
宋长卿见过圆慧之后,虽然白成欢与萧绍棠都已经在心里许可了宋长卿的交换,可谁都没有松口。
毕竟话也是他们两人在说,就算圆慧貌似想开了些,可就这么答应宋长卿,那也是不可能的。
萧绍棠与白成欢商议之后,直接在宋长卿开出的条件里又加了一处,江南。
白成欢与宋长卿对坐在萧绍棠下首,一身盔甲,英姿勃勃地面对着宋长卿:
“听闻宋公子的家乡,在江南?”
宋长卿上辈子已经活成了人精,只这一句话,就已经猜出了白成欢的意图,也就点点头道:
“不错,我乃姑苏人氏。”
白成欢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中就浮现出笑意来,接着他的话侃侃而谈: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姑苏城,的确是个好地方。自古以来,人称姑苏为止战之城,可见再暴虐的战争也不忍踏碎姑苏城的如画美景。难怪宋公子如芝兰玉树一般,气度高雅不凡。”
说的人觉得自己只是赞美,但是这话听在宋长卿耳中,却是十足的怪异——前世,孝元皇后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是这般夸赞他!
等他再度对上那双幽黑莹亮的双眸时,倏忽生出几分恍惚之感。
“不过江南虽然富庶少战乱,可江南多士子,如宋公子这样的饱读诗书之人不在少数,我们世子殿下若要更进一步,恐怕有些人会胡言乱语,如今我们世子殿下为此颇为烦恼,不知道宋公子有何高见?”
她的泠泠之音还在耳畔回响,但是她那满身的盔甲已经在他的记忆里逐渐化成凤冠翟衣,两个长相截然不同的女子,居然奇异地渐渐合二为一!
她们,怎么,怎么会如此相像?!
白成欢话音落下许久之后,营帐里都是一片寂静。
萧绍棠拍案而起,凤眸含怒:
“宋长卿!”
他的媳妇儿长得好看他知道,可不是人人都能这么盯着看的!
宋长卿在萧绍棠的怒声中猛然回过神来,眼前莫名其妙看着他的女子立刻与记忆里那个雍容谦和的皇后分离开来,他陡然一颤——自己都在想些什么?!
凝聚了一下心神,想起来方才秦王世子妃所说的话,他深吸了口气,做出了承诺:
“宋氏一族不才,但在江南还有几分薄名,愿为世子殿下排忧解难。”
不就是想让他为秦王府在江南士林中背书吗?
叛贼他都要做了,还在乎这些吗?
就是不知道,等他反叛皇帝之后,宋家的声名,是否还保得住?
自从见过宋长卿之后,圆慧就恢复了几分从前的慈和模样。
即使见到白成欢,他也已经能做到面色温和了。
这一日,圆慧忽然要求说要见白成欢,白成欢以为他是心急了,也就来见见他。
“等过几日我们过了函谷关,就放大师回去,大师不要心急。”
圆慧的脸上却闪过一丝不自然,犹豫了一下,将他自己日日握在手中念经的那串佛珠递了过来。
“从前你跟我求过一串安魂的佛珠,但那只是平常的佛珠,寻常人安魂尚可,但是女施主你要安魂,只怕还得我手中这串佛珠才行。”
白成欢深深受到了惊吓,不大敢去接那佛珠:
“大师不觉得我是妖孽,是孤魂野鬼了?”
她费了那么大劲都说不通的和尚,宋长卿几句话却能轻易打动,真的是同为重生者,才更好沟通吗?
谁知道圆慧会不会在这佛珠上做什么手脚对付她!
“正如女施主所说,你是妖孽也罢,是孤魂野鬼也罢,上天都对你网开一面,有好生之德,我又何必再对你苦苦相逼?”
圆慧见她不接,苦笑道:
“当日女施主想必也听到了,我既然已经决定襄助秦王世子,自然不会再对你如何。能得秦王世子一片真心,女施主你当真是有福之人,但是天道自有其定理,你既然是逆天而回之人,必定不会一生顺遂。”
“还请女施主原宥贫僧修为不精,看不透女施主的命数与一生的福祸,但女施主记得将这串佛珠带在身边,将来若有凶险,或可化险为夷,也算是贫僧对女施主的一点歉意。”
白成欢彻底懵了。
她那日听完这话,想过圆慧消停了可能是有所转变,可她从来没敢想过一个那样厌恶她的人,会忽然间对她大发慈悲!
圆慧见她还是不接,居然也不再避讳男女之别,上前一步将那串佛珠放在了她的手中。
“我与女施主原本并没有深仇大恨,只不过是眼前迷障所致,如今灵台清明,不会再做无用之功,女施主尽可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