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失守,袁京战死的消息只瞒了几日。
毕竟一方城池失守,朝廷命官战死,动静实在太大,报信的人拦截的下来,但消息却还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飞向京城。
自从秦王造反以后,已经接受重重打击的皇帝,在听到这个噩耗的时候,已经不会再像前几次那样怒吼,一个人愣愣地坐了半晌,才让群臣看到他眼底的血红。
“你们说吧,怎么办。”
皇帝心灰意冷的神情让臣子们全都心中发凉。
皇帝都这个样子了,他们还能怎么样?
“皇上,到了这个时候,只能竭尽全力保住雍州。若是雍州再守不住,那京城就危险了!”
赵诗真不得不硬着头皮回答。
虽然他心中很清楚,现在已经没有士兵可以再调去增援雍州了,除了拱卫京城的京卫,他这个兵部侍郎实在是连一只像样的军队也拿不出来了。
“那你来跟朕说说,雍州如何守?是要朕带着京卫御驾亲征吗?”
赵诗真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多嘴,皇帝现在完全是无人可用,谁出头就逮着谁。
不过让皇帝御驾亲征,谁有这个胆子,让他去?
若是皇帝都陷于敌手,那就彻底玩完了。
“皇上是九五之尊,这个时候自然是要坐镇京城的,微臣的意思是……”
赵诗真说着,瞥了一眼方含东。
“不如就依着方丞相的意思,将当年的罪魁祸首,交于秦王府,以图与秦王府缓缓图之,再想其他良策。”
方含东也回头看了一眼赵诗真,他第一次觉得,他居然与这家伙心有灵犀。
底下的朝臣都以为皇帝会再次大发雷霆,都纷纷垂下头去不敢看皇帝的脸色,只在心里默默佩服敢再次提起这话的赵诗真。
但是皇帝这一次听到这种话,居然没有发怒,只是以一种悲哀的眼神扫过个个像鹌鹑一样缩头缩脑的臣子,良久才道:
“容朕想一想吧。”
大臣们齐齐抬起头来,难以置信。
皇上这是终于同意,向秦王府低头了?
后宫中,淑太妃再次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这些日子以来的惴惴不安全都化成了滔天愤怒。
“他怎么能这样对本宫!当年本宫那般做还不是为了先帝!若不是本宫先下手,他有没有如今的皇位都不知道!全都是一群白眼狼!”
淑太妃怒骂着,到最后居然流下了眼泪。
“他们怎么能这么对我……”
一边伺候的宫女太监见到淑太妃这样,连忙退了下去。
在宫中,若是见到主子这般失态,还傻乎乎的杵在这里,那等着他们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但是他们心底也不无疑惑,不管当年的事情是怎么样的,按说先帝待淑太妃也不薄才对,淑太妃如今怎么这么说呢?
只有留下的秀容知道淑太妃心里的苦。
在别人眼里淑太妃一辈子荣宠无限,先帝在时,宠冠六宫,先帝不在了,又得皇帝格外敬重。
可是先帝对淑太妃只有宠没有爱,甚至,更多的只是利用。
利用她来平衡乔皇后对后宫的掌控,利用徐家来对抗当年的乔家,而为了防止徐家成为下一个乔家,连个一儿半女都没有让淑太妃留下。
跟史书上那些真正的宠妃比起来,淑太妃被先帝利用殆尽,如今还要被皇帝算账,落得这样的下场,实在是太过凄惨。
“是我不能生,还是我不会生?!我一辈子连个孩子都没有,是我的错吗?我一辈子凄清到死也就罢了,还想让我怎么样?”
淑太妃边骂边哭,已经哭的歇斯底里,近乎崩溃。
秀容看着干着急,却也知道这个时候上去劝,也只会被白白骂一顿,于事无补。
她搜肠刮肚,替淑太妃想了一会儿,拿起帕子替淑太妃擦了擦眼泪,试探着劝道:
“太妃,皇上如今最敬重的就是皇后娘娘,不如我们去找皇后娘娘在皇上面前为您求求情?”
“本宫凭什么要去求她?求她又有什么用?难不成你以为她会管本宫的死活?”
“她为什么不管太妃的死活?太妃您别忘了,她可是您的亲侄女儿!”
亲侄女?
已经哭的心神溃散的淑太妃一下子几乎没能反应过来,她哪还有什么有能耐的亲侄女——
秀容是说,卫婉顶的是徐成欢的名?
即使明白过来了,淑太妃也还是沮丧不已:
“连我的亲哥哥都不想再管我,她又怎么可能在为我再去得罪皇帝?”
“那就让奴婢先去试探一下皇后娘娘的口风。”
秀容反正是觉得,不管有用没用,这也算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卫婉也听到了所有的噩耗。
但与京城所有人的惶惶不安相比,她心里甚至有一丝不为人知的雀跃和兴奋。
在这个令人压抑到几乎要疯掉的皇宫里,她过的并不快乐。
或许是因为那天她对待徐成霖的态度,从那一天开始,每日清晨梳妆的时候,那个雷打不动待在她身边的梳头宫女,都会一再提醒她。
“娘娘可知道一个人活着,最要紧的是本分,要时刻牢记自己的身份,才能活得长久。”
每次她都恨不得抓过梳子摔在那个宫女的脸上,但想到远在江南的家人,她到底还是没有那个勇气。
秦军节节胜利,朝廷节节败退,所有生活在京城里的人,都在担忧若是京城失落,他们将会沦为怎样低贱的尘泥。
可是她却觉得,若是有那一日,她也就彻底解脱了。
或许她还可以好好的与秦王府的人谈一谈条件,看看能不能得到她想要的。
“皇后可有什么想要的?”
每次皇帝这样问她的时候,她都是嫣然一笑,笑而不语。
她若是说她想祸乱他的江山,不让他再做这个什么劳什子皇帝,不知道他会不会一把掐死她?
而这一天,皇帝回到后宫,忽然抱着她痛哭了一场。
“成欢,朕只是想给你一世安稳的日子,为什么就这么难?”
卫婉知道他又是在跟那个虚无的人说话,所以也没有理会他,直到他自己哭够了停下来。
可谁知道皇帝居然巴巴的拉着她的袖子,问她:
“若是有一日,朕什么都没有了,你还会在朕身边吗?”
那样慌乱而怯怯的神情,犹如针尖刺痛了卫婉。
她到底是不忍心,温柔的安慰了他:
“无论到了什么时候,臣妾都愿意跟在皇上身边。”
皇帝听她这样回答,又是沉默很久,才像是拿定了什么主意一般起身离去。
而很快的,交出淑太妃以平息秦王府火的风声就传遍了后宫。
皇帝这是打算低头,以保住皇位吗?
所以当秀容求见的时候,卫婉想也不用想,就知道她是干什么来的。
“出去告诉她,本宫不想见慈宁宫的任何人。”
她顶的是徐成欢的名义,她自己心里清楚,袁先生给她的命令是竭力帮着威北侯府,可从来没说过要她也看顾淑太妃。
根据宫中对于当年的种种传闻,淑太妃的确是当年害死秦王妃的那只黑手,她这个时候保淑太妃,阻挠秦王府复仇,她又不是脑子被狗吃了!
秀容无奈,又苦苦哀求了很久,得到的都是同样的回答。
淑太妃见秀容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心里瞬间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心中的不甘与疯狂,过去之后,淑太妃心中满满的,全都是万念俱灰。
她惨然一笑:
“罢了,到这个时候,也不必再做这些无用功了……她原本就不是我的亲侄女,你也是知道的,她只是被我拿走的一颗棋子。况且,她也早就死了。”
不知道为什么,从前是那般的希望乔桓的子女历经痛苦,不得好死。
可是这一刻,她的心头居然有些怀念起当年,那个软软糯糯的小女孩儿,扯着她的裙角,一声声唤她“姑姑”的模样。
“原本也算是我对不起她,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淑太妃坐到妆台前,望着镜子中逐渐容颜憔悴的女人,扬声道:
“秀容,替我梳妆吧,要像我遇见他那日一般用心。”
秀容看着突然之间就冷静下来的淑太妃,心里莫名升出一阵害怕。
这个“他”,不用明说,她也知道是谁。
太妃这是想干什么,她要去找詹士春?
可这世上最希望太妃赶紧去死的人就是詹士春了吧?
日暮时分,淑太妃在满天的晚霞中,走上了摘星阁。
选秀已过,但是摘星阁俨然成了詹士春专用的道场。
占卜祈福,观星测命,到了这种时候,钦天监也变得格外忙碌起来。
詹士春听见脚步声,回过头去的时候,瞳孔微微缩了缩——
若是不看那张脸,只看发饰与衣着,与烈火燃烧一般的霞光,他几乎就要以为,时光逆流,他又回到了少年时与徐淑宁初初相见的那一日。
那是一次贵族间举行的春日宴,他与一群风流少年对着各家贵女嬉笑着品头论足。
那些出现的女子都羞愤地转头而去,却唯独有一个秀发高高梳起,编了许多小辫子的粉衣少女不但没有害羞跑开,反倒迎着他们走了过来。
然后将她袖中藏着的一只大酒杯,狠狠地砸了过来,将他的额头砸出乌青的一块儿不说,他甚至当场晕了过去。
他是詹家的独苗,回家之后,他的祖母抱着他狠狠哭了一场,就要去威北侯府算账。
但是他自觉理亏,阻拦了家人没有让祖母闹过去。
他觉得他已经够狼狈了,可她隔天还是不依不饶的来詹家看他的笑话。
“詹松林,你怎么那么弱不禁风?”
“你怎么不说你凶的像个母夜叉?”
她笑靥如花的嘲笑他,他也不甘示弱狠狠的骂了回去。
但一段青梅竹马的年少岁月,就从那时候开始,直到他遇见另一个人结束。
昔日的柔情,有那么一丝悄悄攀爬上詹士春的心头。
但是,下一瞬,当淑太妃越走越近,她脸上岁月的痕迹陡然清晰起来,再粉嫩的衣裙,再精致如同少女的小辫子,都没办法再让一切回到从前。
“徐淑宁,你不要以为你做出这样的打扮,我就会对你心软……”
“我当然知道你从来不会对我心软。”
不等詹士春刻薄的话语说完,淑太妃就截断了他的话。
她走到詹士春,仰头盯着他,迷离的眼神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逡巡了一遍又一遍,仿佛在寻找她当年的情郎。
呼啸的风中,只听她低低的叹息:
“松林,原来人都会老的啊……要是当年,我能够看到,你老了以后也不过是这个鬼样子,我大概也不会鬼迷心窍喜欢你这么久。”
“你将我这一辈子,骗得好苦。”
她转身走到栏杆边,卸了护甲的圆润手指从精巧的栏杆上拂过。
“这个地方,真美。”
她像一个少女一样赞叹了一句,然后仰头看了看逐渐漫出来的星光,回头一笑:
“你痛恨我的时候,曾经说过,就算有一天我死在你的面前,你也不会再多看我一眼。”
“不过我觉得,能死在这么美的地方,能死在你的面前,也是一件很值得的事。”
她闭了眼睛,忽然将身体前倾,身体一下子就翻过栏杆,向着摘星阁下坠落而去。
“太妃!”
等候在摘星阁下的秀容,猛然看见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惊叫起来。
淑太妃唇边却溢出一抹微笑。
她为了这个人固执了一辈子,那么就算是死,她也要让他永远记住她。
但是身体只下落了一点点,她就被人紧紧抓住了脚踝,拖回了栏杆内,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徐淑宁,你想就这么便宜的死了,简直是做梦!”
被摔得几乎昏死过去的她,听到他冷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我会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然后比阿桓痛苦千倍百倍地死去!”
他望着她年近四旬却做少女打扮的滑稽模样,恶毒的笑了:
“你说,我要是让皇帝知道,让他绝嗣的人就是你,你觉得他会怎么样?”
淑太妃全身的血都凝住了,终于感觉到了无比的恐惧——
那个已经成了疯子的皇帝,大概是连一个体面的死法都不会留给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