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是觉得儿子年少气盛吗?”
萧绍棠笑了笑,也没有过多解释,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
“很多事情,是可以慢慢来的,可是儿子,不愿意。”
正因为他年轻,所以,他可以雷厉风行,可以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那些人一个措手不及。
但要是慢慢来,等他下定决心动手的时候,哪里还有动手的余地?
他虽然是皇帝,但是跟那些朝臣比起来,他的根基,其实还没有他们稳。
秦王垂头半晌,才感慨道:
“难为你了,是父王对不住你。”
历代帝王,要么是登基之前有父辈为他们拣选忠臣,筑基铺路,要么是有能臣辅佐,最不济,也有几个兄弟手足帮衬。
可他的儿子,此时还年少,却遇上他这么一个不愿意担负重责的父亲,一无所有,无依无靠。
萧绍棠扬起头,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明朗笑容,遮去了眼底的苦涩:
“父王一手将我送上帝位,还有什么对不住我的?只是……”
萧绍棠望着秦王卧房墙上的母亲遗影,觉得有件事情必须解决:
“母亲的追封,父王当真还要拦着吗?”
登上帝位以后,封了皇后,封了功臣,封了功臣女眷,他却没有能封诰自己的父母。
秦王还好说,已经是亲王爵位,但是他没有追封故去的秦王妃,很多大臣颇为不满。
因为于一个帝王来说,除非有特殊原因,不然不追封自己的生母,是有违孝道的大事。
但大概谁也想不到,并非皇帝不想追封,而是秦王不愿。
秦王也望着画像上容颜依旧的女子,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必追封。你母亲这辈子最无奈的事情,就是远离京城,嫁入皇家,若是对她追封,那她的牌位是要进皇陵的——而我,是要带她回江南,带她去看一看她最喜欢的四海,让她的魂魄魂归故里的。”
听秦王再一次提起远离京城,萧绍棠“噌”地一下站了起来,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一言不地走了出去。
他终是被他抛弃的儿子,还有什么可说的?
白成欢正在长安居里带着一众丫鬟围着炉子烧芋头吃。
炉子里的炭火烧得红通通的,洗好的芋头一端上来,还没等摇蕙和阿花她们动手,白成欢就先丢了几个大芋头进去,不多时满屋子里都是烧焦的味道。
摇蕙和阿花哭笑不得地将那几个烧焦的芋头捞了出来,笑道:
“皇后娘娘,这烧芋头可不能这么大火丢进去烧,是要埋在灰里慢慢熟的!”
白成欢也看着那几个黑乎乎已经看不出来皮的芋头,拍了拍额头:
“这……我就是从前听娘亲说过她幼时常常和兄弟姐妹烧芋头吃,想着该很简单才是,原来是我太笨了!”
“皇后娘娘自然聪慧,可是这等事情,原本就是乡间小儿当野趣儿玩的,皇后娘娘不知道怎么烧也是理所应当!还是让奴婢们来!”
凑不到跟前的秋月连忙出声安慰,顺便去抢摇蕙和阿花手里的芋头,就要去扒拉炭盆。
白成欢就笑道:
“秋月你也是在宫里拘得狠了,想找个机会玩一玩吧?”
“没有没有,主要是为了皇后娘娘!”
秋月笑着辩解,主仆几人笑成一团,几乎忘了身边还杵着李嬷嬷和高嬷嬷。
皇宫里的嬷嬷,要说其主要用途,就是专门管着煞风景这种事情。
李嬷嬷和高嬷嬷对视一眼,走上前去行了一礼,打断了炉子边挤挤挨挨的热闹:
“皇后娘娘,您如今怀着身孕,炉子边的炭气太大,老奴以为,您还是远离为宜,几位姑娘最好也别撺掇着皇后娘娘做出对凤体不利的事情。”
几人一下子就静了起来,摇蕙向来性情温和,就笑道:
“李嬷嬷说得是,我们也不敢让皇后娘娘亲自动手的。”
秋月向来泼辣,虽然也是笑着,但说话着实不客气:
“皇后娘娘好不容易有个乐子,你这老货就来管东管西,实在是煞风景!”
李嬷嬷却不管她们什么态度,只脸色平静地看着白成欢:
“皇后娘娘既然信重老奴,将老奴留在身边,老奴自然是以皇后娘娘的凤体为重,若是搅了皇后娘娘的兴致,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白成欢却是赶忙将手里的芋头放回了盘子里,二话不说,起身就离炭盆远远的,甚至还用帕子捂住了口鼻:
“既然嬷嬷说着炭气对身体不利,那我离远些就是了!”
摇蕙和秋月俱是目瞪口呆。
她们自然是知道皇后娘娘对腹中孩子的看重,但是之前皇后娘娘出宫,骑马,样样不少,今日怎么这么听话?
她们却不知道白成欢心里的变化。
要说有孕前几个月,白成欢虽然也时时告诉自己,一定要多多顾忌腹中的孩子,可是因为没有什么明显的害喜之症,肚子也没高高隆起,情急之下她往往就忘了。
可是昨夜,睡到半夜的时候,她却忽然觉得腹中猛地咯噔了一下,她自睡梦中醒来,半晌不敢动弹。
萧绍棠被她惊醒,也是呆呆地看着她的肚子大气儿都不敢出。
直到那种像是有人在腹中翻滚了一下的感觉又来了一次,两人才半信半疑地觉得,这会不会,是孩子在动?
可是王太医说过,孩子要到四个月往后才会在母亲腹中活动,这才不足四个月啊!
好在王太医也跟着他们住在秦王府中,召之即来,一番看诊之后,很确定地告诉他们,这就是胎动!
于是两人激动了半夜,萧绍棠更是得意洋洋,觉得他们的孩子定然是个天赋异禀的孩子,不然怎么能这么早就会动了?
白成欢虽然笑话萧绍棠一点都不知道自谦,但她心里一下子就感觉到了那样血脉相连的微妙感觉,有了做母亲的真切感受。
所以只要是对孩子好的劝诫,她都能够奉如圭臬。
李嬷嬷见皇后娘娘并没有因为她的直言相劝表现出不悦,心里最后一份担忧也尽去了。
只要主子明事理,她就愿意竭心尽力,肝脑涂地。
摇蕙和秋月她们再也不敢说什么了,只专心的照料着炉子里的芋头,气氛一时沉静了许多。
不多时,屋子里就散开了烤芋头的香甜气味。
烤好的芋头又香又烫,摇蕙先拣了烤的最好的那个,细细切成了小块儿,奉给白成欢,几人才开始瓜分剩下的。
一边看着的李嬷嬷和高嬷嬷,也一人得了几块儿,虽然还是板着脸,不过眼底也映出了几分笑意。
看着这些贴身伺候的人在皇后娘娘面前如此放松,就可想而知皇后娘娘是个宽厚仁和的。
后宫能有这样一个主子,是所有宫人的福分,更是她们的福分。
屋子里正是一片和乐融融,门却忽然被人推开了。
高大的人影裹挟着寒风走到了内室门外挂着的夹棉锦帘外,才忽然停住了脚步。
“皇上……”
身后紧跟来的三喜差点儿刹不住撞上去。
萧绍棠回头看着他:
“朕等会儿再进去,不能把身上的寒气带进去。”
三喜恍然大悟,也连忙站好,转过身重新将门严严实实的关上了。
内室里的人已经听到了动静,摇蕙匆匆走出来查看,见是皇帝,立刻行礼:
“皇上金安!”
白成欢听到了摇蕙问安的声音,不由得奇怪:
“皇上不是和父王在一处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左右无事,回来看看你。”
萧绍棠也不好意思说又和自己的父亲赌气了,随口应了一声,又在帘子外面站了一会儿,确定自己身上的寒气散干净了,才掀开帘子往里走。
三喜就要跟进去,萧绍棠却头也不回地道:
“不必进来,都下去吧!”
三喜连忙站住了,规规矩矩守在了外面,而原本簇拥在白成欢身边的人,也都明白皇上这是有话要和皇后娘娘说。
李嬷嬷和高嬷嬷连忙行礼告退,带着摇蕙阿花还有秋月秋雨一并退了下去。
芋头的香气萦绕在萧绍棠鼻端,笑意盈盈的女子斜靠在软榻上抱着一盘子芋头正吃得认真。
看见他进来,就伸手给他递了过来:
“我们刚刚烤的,你尝尝!”
只一颦一笑,萧绍棠一路上憋闷在胸口的郁气和委屈,顿时都在她甜美的笑容里消散得一干二净。
萧绍棠接过了她手里的芋头,用银质的小牙签儿挑了一块儿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咽,咽下去之后,才眼神亮亮地夸赞她:
“不错!烤的真好吃,比我的手艺强!”
“你以前也烤过芋头吗?”白成欢很好奇。
萧绍棠眯着眼睛想起了曾经年少无忧的岁月:
“烤过啊,不过那时候没有这么多讲究,我们一群人出去踏青,背着大人在野地里挖个坑,烧上一堆火,烤得半生不熟就开始抢着吃……那会儿也不怕烫,就为一个开心……”
白成欢点点头:
“那时候的你,还是虢州的纨绔何七,想必是比现在要快乐许多。”
萧绍棠却眼神温柔地望着她,摇了摇头:
“不,那时候虽然也快乐,但总带着一种不确定的迷茫……可是现在,有你在我身边,这种快乐,是任何东西都换不来的。”
“是吗?”
这种像是告白一样的语气,虽然白成欢平日里时不时都会听到,但这会儿,她还是脸颊红红的,有些害羞。
“千真万确!”
萧绍棠一边强调,一边俯身下去,将侧脸贴在她的肚子上:
“今天孩子有没有闹腾你?昨夜你都没有睡好,午后正该好好睡会儿才是。”
“没有啊,他特别乖!”
白成欢由衷觉得,自己怀着的,一定是一个特别贴心的孩子。
“嗯,真是一个乖孩子……不过无论他乖不乖,从现在开始,我都要尽我所能,陪他长大,将一个父亲能给他的,全都给他……”
“如果是个皇子,我会亲自教他习武读书,如果是公主,那我会让她成为大齐最尊贵的公主……”
萧绍棠喃喃的说着,白成欢仔仔细细的听了一会儿,心中就豁然明白过来——他又是在秦王那边受了什么委屈吧?
她心中顿生无可奈何之感,看来父子亲情,一旦曾经断绝过,虽然有血脉相连,终究也是难以愈合如初。
夫妻二人在这厢喁喁私语,那边,秦王冒着严寒出了门。
“王爷,您这是要去哪里?”
一直跟在秦王身边的林语紧紧跟随在后。
秦王打马跨过长街:
“去见一个老朋友!”
自从皇帝突如其来的要整顿吏部和兵部,又连日称病罢朝以来,席太师府上的门槛都几乎被人踩断。
但是得以见到席太师的人,几乎没有。
耄耋之年的席太师没有如同他这个年岁的人一般,安逸的消磨着漫漫冬日,而是守在书房度过一日又一日漫长的光景。
从他的门生故旧受到整饬,开始上门求助于他开始,他的心里就充满了懊悔。
他少时聪慧,才识不凡,在官场混了大半辈子,可谓是顺风顺水。
历经四朝,无论是哪个皇帝,见了他都礼让三分,就算是废帝萧绍昀那般暴戾的人,最终都没有将他如何。
可偏偏到了如今的皇帝手里,他却要晚节不保,被朝堂上大半的官员憎恶怨恨。
他只是想要保住萧绍昀的命,并没有想要牵连他人,结果却掀起了莫大的波澜。
就算还能苟活几年,他还有什么面目,去见那些追随他的门生故旧?
他害了他们一辈子呀!
家中仆人来禀告说秦王上门的时候,席太师还沉浸在这种难以克制的痛苦里,想也不想地就说不见。
仆人只得退了下去,过了没多大会儿,又回来了。
“太师,秦王爷让小的问问您,对他,您可放心?”
席太师微微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出了一抹亮光,颤颤巍巍站起身来:
“快请!”
仆人小跑着去请秦王了,席太师慢慢走到了门口,站在门边,向着长长的檐廊望了过去。
寒风呼啸,阶下的花丛中,迎春花已经打出了嫩黄色的花苞,似乎只要有一夜春风来,就能开出满园的春色。
而他,仿佛还能看见昔年那个文武全才的年轻人前来向他求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