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丰二年腊月二十这一日,白成欢生下了一个健健康康的小公主。
这是大齐皇帝的第一个公主,也是帝后这一生唯一的掌上明珠。
阿永被荣阳郡主抱在怀里,眼神好奇地看着被虢国夫人抱在怀里的小娃娃。
即使懵懂,他也能感觉到失落。
原先这满殿的人都是围着他转的,可这会儿,好像都围着那个小娃娃去了,就连母后和父皇,也只顾得上看那个忽然出现的小娃娃了。
已经好几天了,每天都是这样。
已经渐渐能说话的他蓦然开始激动起来,挣扎着要下地自己走。
阿永过了周岁之后,已经能会自己走路了,荣阳郡主也就依了他,将他轻轻地放在了地上。
阿永立刻迈着小腿跑了过去,趁着大人们不注意,就往白成欢的床榻上爬。
“娘……娘亲……”
阿永揪着厚厚的被褥三两下就爬了上去,却被坐在母亲身边的父皇一把揪住:
“阿永,别打扰你母后休息……”
白成欢闻声才从女儿身上收回了目光,转头看向已经挣扎着爬到她腿上,正揪着锦被不撒手的阿永。
身穿杏黄色小袍子的阿永正瘪着小嘴巴,黑黝黝的大眼睛里满是委屈地看着她。
白成欢立刻就明白过来,阿永这是觉得受了冷落吧?
“就让阿永到我这里来吧。”
白成欢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笑着看了萧绍棠一眼。
已经拎着阿永站起身的萧绍棠只好无奈地转了转手腕,将阿永丢了回来,顺带着警告:
“乖一点,不许吵你母后!”
阿永向来有些怕威严的父皇,萧绍棠说话他从不敢不听,乖乖地点点头,高高兴兴地坐在母亲身旁,抱住了她的手臂。
白成欢心头顿时觉得有些内疚。
阿永原本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此时忽然来了个妹妹夺走了长辈们的注意力,他一定很难过吧?
也不过才一岁多的孩子呢。
白成欢就将阿永拢在了怀里,指着虢国夫人怀里的小女儿道:
“阿永,那是妹妹,你的妹妹,阿永也看看她,好吗?”
“妹妹……不要!”
阿永重复了一遍,低着头表达了自己的抗议,他不想去看那个小娃娃。
梁思贤转头间正好看见了阿永好似在和白成欢闹别扭,忍不住笑道:
“阿永这是吃醋了?你放心,你是你爹娘的长子,谁也代替不了你爹娘对你的心!”
虢国夫人听见梁思贤这么说,才发现皇长子果然很不高兴。
不过她是生过两个孩子的人,知道有了小的,大的难免觉得失落,就将怀里的小公主抱到了阿永面前,哄道:
“阿永,来,看一看你的小妹妹,以后就有人叫你哥哥,陪着你玩了!”
阿永原本还不想看,但是听见这句“陪着你玩”,又有些心动。
宫里什么都好,就是没有人陪他玩。
偶尔有女眷带着孩子进宫,那也是早先就交代好的,不许对皇长子不敬,哪里有小孩子真正地陪他玩。
梁思贤将阿永的神色看得清清楚楚,笑眯眯地附和:
“就是啊,这个小妹妹怎么能长得这么好看,跟阿永一模一样呢,阿永真的不看一看?”
好看?阿永并不觉得那个小娃娃好看,皱巴巴的好丑……
阿永内心挣扎了一下,到底还是扭过头去看那个小娃娃。
已经褪去了刚出生时一身皱巴巴模样的小公主稍稍长开了一些,白白胖胖的小脸衬着黑亮的胎发,很是有些粉雕玉琢的可爱,正睁着与阿永十分肖似的眼睛,东瞧瞧西看看。
阿永最先看到的也是这双与他十分相似的眼睛,不,和父皇也十分相似。
一种说不清的亲切感油然而生,阿永不由自主地爬起来往这边凑了凑。
虢国夫人连忙趁势将小公主往阿永身边送了几分。
初生婴儿特有的澄澈双眸也似乎看见了阿永,牢牢盯着哥哥的方向不转了。
阿永伸出手在小娃娃的脸上轻轻碰了碰。
“咦……呀……”
小小的婴孩嘴里立刻发出咿咿呀呀的轻微叫声,却没有哭,好像也只是和他一般好奇。
“妹妹。”
阿永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蓦然高兴起来,拍着小手又叫了好几遍:
“妹妹,妹妹!”
白成欢低头看着儿子终于重新展露笑颜,也跟着笑了起来。
萧绍棠却悄悄捏了捏她的手心,附在她耳边不悦道:
“这回又多了一个小的,你说,以后,我在你心里排第几?”
“你……哈哈……
白成欢有片刻的愣怔,反应过来忍不住就笑出了声,小的刚安抚好,大的又要喝醋了。
满殿的人齐刷刷看了过来。
白成欢连忙羞愧地垂头,将自己这失态之举掩饰了过去。
萧绍棠却不动声色地不依不饶,在她手心里画圈圈:
“到底排第几?”
白成欢弱弱地伸出三根手指头。
萧绍棠立刻起身要走,满脸不屑的傲娇。
白成欢只得拉回他,手指头颤了颤,缩回去一根,又缩回去一根,最后只剩下小指孤零零地竖在萧绍棠面前。
萧绍棠看了一眼,内心终于平衡,但还是要挑骨头:
“哼,我还是那个最小的。”
白成欢二话不说,直接竖起大拇指:
“这个,你是这个,行了吧?真是的,难道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萧绍棠心里彻底熨帖,又黏了过来,气息在她耳边徘徊。
白成欢白了他一眼,将他推开:
“我才不会告诉你!”
“好,你给我等着!”
碍于身边都是人,不能让她在人前失了皇后的威仪,萧绍棠只得咬牙切齿放狠话,眸底的亮光如同一只饿了许久的狼。
白成欢但笑不语。
梁思贤见这夫妻两人黏在一起腻腻歪歪,早就拖着荣阳郡主走远了。
华清宫偏殿里,梁思贤还在好奇:
“他们两个,到底打什么哑谜呢?”
荣阳郡主听了梁思贤的话,也没笑话她不懂,只微微笑道:
“这个么……皇上和娘娘时常打哑谜,其实我也不大懂得,大概是皇后娘娘又许了皇上什么事情吧。”
“呵,成欢如今可真是了不得,皇上被她治得死死的!”
梁思贤忍不住笑了,笑到一半忽然想起来,荣阳郡主不光是承恩公府的世子夫人,人家还是郡主,和皇帝才是一家子的骨肉呢,不免有些尴尬,连忙解释: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
“觉得皇上待皇后娘娘真好,是吗?”
已经嫁入承恩公府的荣阳郡主如今比从前更多了几分伶俐和稳重,自然不会让梁思贤难堪,接着梁思贤的话笑道:
“其实我也时常这么觉得,不过夫妻这种事,不论尊卑,只论你情我愿,也是极好的。”
说完不免感叹:
“皇后娘娘真是这个世上最有福气的女子了,身份尊贵,儿女双全,没有人比她的日子更圆满的了。”
梁思贤听了也心有戚戚地生出赞同之感。
成欢也曾吃过苦,可时至今日,身份尊贵且不说,最难得儿女双全。
不像她们两个,都还没有孩子。
梁思贤看荣阳郡主的眼神顿时又亲近了许多。
两人说着话,梁思贤看着桌子上的糕点就觉得有些饿,又不大好意思自己一个人吃。
她就将桌上的红豆糕往荣阳郡主那边推了推:
“你方才一直抱着皇长子也累了半天了,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荣阳郡主正准备领了梁思贤的这番好意,闻到那红豆糕的甜腻味道,忽然间就觉得腹中翻江倒海,无论怎么忍都忍不住,只得伏低了身子干呕了起来。
梁思贤立刻觉得自己好心办了坏事儿,来不及多想,连忙亲自端了茶盏给荣阳郡主漱口:
“你可是不喜欢吃这东西?都怪我乱来……”
梁思贤内疚又疑惑。
这宫里的糕点她这些日子没少吃,没什么问题啊!更何况这糕点荣阳郡主还没入口呢!
一边的宫人也跟着忙乱起来,倒水的倒水,撤糕点的撤糕点,好不容易荣阳郡主平静下来,梁思贤立刻命人去悄悄禀了白成欢,这华清宫里的吃食要是有问题,那还了得!
白成欢一听说这件事,立刻命摇蕙亲自去看荣阳郡主,想了想,又让秋月去宣太医来。
不多时,喜讯就传了过来,荣阳郡主有孕了。
“真是太好了!”
虢国夫人早就过去守着了,白成欢也情不自禁的惊喜,唯一失落的只有梁思贤。
“你生了两个了,郡主也有了,就剩下我……成欢,我不会是不能生吧?”
梁思贤坐在白成欢床边,垂头丧气的样子看得白成欢心里发酸。
没有子嗣的苦楚,没有人比前世的徐成欢更清楚了。
“不怕,你健健康康的,怎么会不能生?不过既然叫了太医来了,给你也诊一诊。”
白成欢一边宽慰梁思贤,一边叫人请王太医过来。
因为皇后连生两胎,王太医如今都成了妇科圣手了。给梁思贤诊了一会儿,才惊讶道:
“世子夫人真是好体魄,这胎儿都两月有余了,夫人竟然丝毫不知道?”
“什么?”
梁思贤手里的帕子都惊得掉在了地上。
两个月这前一个月她还在快马加鞭地往京城赶呢!
梁思贤和白成欢同时一阵后怕,白成欢比梁思贤还紧张:
“你这是怎么回事?你身边伺候的人呢?你有没有来月事,她们也不在意?”
梁思贤想笑,又想哭:
“向来不准的,我哪里知道……我也不吐啊,你看荣阳郡主她吐得那么厉害,我,我吃什么都香!”
王太医直皱眉:
“妇人害喜的症状,因人而异,世子夫人或许是症状较轻,但也要多注意才是!之前路途颠簸太过,日后要静养才是!”
梁思贤这回是真要哭了,这太医的意思,是……
白成欢连忙给王太医使了个眼色让他别说了,又安慰梁思贤:
“你放心,先前那样颠簸都没事,如今更不会有事了,王太医这是怕你太欢脱,吓唬你呢!”
梁思贤魂不守舍地等到了徐成霖来,一见他出现,也顾不得是在宫里,一把就扑进了他怀里,簌簌发抖。
徐成霖已经听说了,高兴,害怕,也是同梁思贤一样的心情复杂。
不过这种时候,他唯有竭力安慰梁思贤:
“不怕,不会有事的,这是在京城,王太医医术高超,不会有事的!”
威国公夫人的心比谁都拧得紧,但她也不敢露出来让儿媳妇更害怕,也跟着安慰梁思贤,一家人好容易才平静下来。
接下来的两个月,梁思贤一直都是卧床静养,连公主的满月宴都没去参加。
直到身孕过了五个月,王太医亲口说平安无事了,她才又往宫中去。
不过经此一事,她老实了许多,跟荣阳郡主站在一起,一个比一个看起来稳重。
因为梁思贤有孕这件事,原本说过完年就回东南的徐成霖索性也冒着被皇帝猜忌的风险留在京城陪伴妻子。
直到梁思贤的胎相稳了,徐成霖才跟皇帝辞行。
萧绍棠却极力挽留:
“你夫人生产的时候,你必定还要回来,何必来回折腾,东南之事你既然交给了下属,也该放心才是,还是待她生产了,你再走不迟,你放心,你愿意在京城留多久,朕都准了。”
其实他是一早就想打发徐成霖走的,不过昨日梁思贤又眼泪汪汪地挺着大肚子进宫来找成欢,他实在是不想让成欢再为徐家的事烦恼。
徐成霖没想到萧绍棠对他居然一点猜忌都没有,心内感激,也没多矫情,恭恭敬敬谢了恩,领了萧绍棠的好意。
只不过对于东南之事,他暗地里更把控得严了几分。
如此,到了七月,梁思贤临产前夕,东南传来消息,福州总兵林稻城出海巡视之时,不甚跌落海面,溺毙于水。
盘踞东南几十年的林氏一族,就此分崩瓦解。
皇帝一高兴,直接就将徐成霖的镇南将军之位提成了镇南候,从此威国公府身负双爵位,荣宠繁盛至极。
梁思贤于八月中旬生下了威国公府的长孙,荣阳郡主也在半月之后生下了承恩公府的长女。
娘家连连添丁,对白成欢来说,是喜事连连。
她先是亲自去了承恩公府探望荣阳郡主和自己已经被哥哥看成了眼珠子的侄女,才去了威国公府探望梁思贤。
“哼,显见的如今那边才是亲的,这么久才来探望我!你都不知道前几日我母亲来看望我,说要我还要多生几个,我真不想再生了……”
梁思贤坐月子都快闷疯了,一见着白成欢就开始不顾尊卑地抱怨。
白成欢也不和她计较,只笑盈盈地听她说话,满心喜悦。
安竹林说过,前世的哥哥没有子嗣。
而今生,威国公府一定会子嗣昌盛,延绵不绝。
离开威国公府回宫的时候,从鸾轿窗口蒙着的薄纱望出去,她能看见漫天瑰丽的云霞。
上一次,顺着这条路,坐着鸾轿进宫,是她将死之时。
如今,一切皆是新生。
无论是前生的苦难,还是今生的流离,都已经尽数改变。
高高的宫墙上,阿永拽着父皇的衣襟向着他们脚下喧闹繁华的都城张望。
“父皇,母后怎么还不回来?”
萧绍棠不说话,一直看到远处缓缓行来的杏黄色鸾轿,脸上才陡然现出笑容:
“回来了,你母后回来了!”
皇城浩大,但他的眼里,只能看到她缓缓而来的影迹。
白成欢也很远都看到了眼巴巴盼着她归来的父子二人,她低头看了看怀中抱着的小女儿,唇边泛起悠悠笑意。
如此岁月静好,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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