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越精神抖擞,眼神精明得厉害。
他瞅着仍鼓嘴显然不服气的小儿子,语气变温和了说:“小五,你爹我吃的盐巴比你吃的米粮都多。你还嫩得很。听爹的话,别犯傻。”
“讲骨气,讲这个那个虚头扒脑东西,干大事,那是沧赵这样的人家该干的事。咱们小门小户的,活命要紧。”
不想小儿子却一昂头,张嘴来了个否定开头音:“可”
老汉大怒,急着逃命,没工夫也没耐心再好好劝说,呼地站起来骂道:“小畜生,还不听?反了你呐?”
吼声中,一个大巴掌就抽了上去。
“以前惯得你没样子了。不教训你,你就不懂咱们汉家传统,不知道尊敬服从我这个家主的决定。”
这一下打得够狠够重,打得小儿子猝不及防,脸庞出现五个清晰指痕火辣辣剧痛难忍,更趔趄着差点儿摔倒在地。
小儿子正是年少叛逆的年纪,又接受沧赵教育有些新思想,被这一下彻底打火了。
他心里也很委屈,原本是想说:“沧赵在北码头有港口有船。人家又不傻,岂会不懂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真到了庄子不保的时候,寡不敌众,还会还坚持死战到底不知道逃走?辽军应该也知道码头的事,为防止这一点,只怕不会不派兵偷偷摸摸设伏拦着路。逃离城堡,只怕是自投罗网自寻死路。”
可被这一记犯抽,小小少年被打蒙了,打忘了该提醒的话,怒火失去理智中怒视他爹吼道:“你没理说不过我,就会倚老卖老说这些盐巴桥的比我多,就会耍家主的专横霸道威风强压人。你自私怕死,我不怕死。我留下报答主家情义。只要能追随主家挺胸无愧杀一个辽贼,就算死在这,我也认了。”
吼完,在老汉盛怒眼都红了想继续狠揍教训他老实前,他含泪怒气冲冲地甩手跑出家门……..
他娘惊慌喊了声“我儿”没喊住,又惊慌向丈夫恳求:“他爹,你快收收火叫回孩子。他还小”
“他想死就让他自个死去,休想连累全家。畜生!”
老汉怒吼着看小儿子转眼跑没了影子,也没去追赶,转头怒气冲冲瞪着大儿子问:“老大,你怎么想?”
老大懦弱老实,被老汉喝问得畏惧,糯糯道:“我?我听爹的。”
“老二你呢?”
老二油滑自私,能说会道,也凭此在贫穷家乡就勾了个和他一样自私的虚荣老婆,是五兄弟当中唯一成了亲的。
他也想逃走,赶紧回答:“爹,我当然听你的。我们两口子都坚决支持你。”
“老三?”
老汉问三子,语气格外不善,只因这个儿子自从来到赵庄也和小儿子一样慢慢变得不大听他命令,时不时犯抵触。
老三长得最魁梧壮实,又表现好,被收入当了正式庄丁,平时一般不用参加劳动,主要负责把守城门和巡逻,接受的军事训练多,会打会杀,武艺练得不错,接受的思想教育也多,讲忠贞团结,骁勇好战,也极想这次好好杀杀辽贼,不肯走。
“爹,不是我不孝不听你的。我觉着小五说的不是没道理。这时候走是为不义。离了集体依靠,逃走也未必有活路。”
他不大怕父亲,有自己的理念和坚持,所以说得直爽:“我不走。杀辽贼是我心愿,也是庄丁职责。我劝你们也不要瞎逃。”
老汉一听果然如此。
他怒哼一声,没理三子,又喝问四子。
老四曾经是老小,不乏小聪明,被父母偏爱骄纵过,是最懒惰的一个,以前在家乡常常找借口撒娇装病偷懒躲农活辛苦活,身体素质也确实不象其他兄弟那样强壮,父母也不大管他偷懒,通常只是嘴上不痛不痒说几句就了事了。
可到了赵庄,这里没有懒人生存空间,集体劳作,能干多少是能力的事,没人责怪,却不可耍心眼钻空子少干,否则会被集体鄙视排斥,成果分配上也体现明显的惩罚,会连累全家的脸面和实际切身利益收入,严重的会连累全家无法在赵庄立足。
老四在赵庄享受到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却感觉累死累活,心里早烦透了这里的森严规矩和劳累,值此性命危险之际,正巴不得赶紧离开这既危险又厌恶的地方呢。
“爹,你是一家之主。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决定走。孩儿这就收拾东西。”
老汉满意地嗯了一声,破例还装模作样问了问一向老老实实丝毫不敢违逆他的老婆:“他娘,你呢?”
他老婆想说不走吧,但在丈夫满血的威势下胆战心惊道:“当家的,你走,我自然跟着。”
“好。”
老汉更满意了,又对皱眉的老三道:“小五说我霸道不讲理。那我今天就按沧赵说的民主一下。”
“刚才你都听到了?你娘和兄弟们都赞同走。民主不是讲少数服从多数?你不愿意走也得走。除非你想和小五一样不顾这个家,去和瞎硬气的沧赵一起白死,却不肯用你的本事保护全家在老林子里不被野兽祸害了?”
“沧赵被虚名和家根所累,不能逃,不得不壮胆撑面子留下来死抗一把庞大的辽军。沧州府那些官爷巴不得牛哄哄的沧赵被辽贼灭干净了,官兵缩城里保命保官老爷们,绝不会念着沧赵的名声气节过来奋勇营救。你留下死战为的什么?”
“你说说,是家人重要?还是赵庄重要?嗯?”
老三没正经念过书,也不大擅长言词,在赵庄被训练得就是个比较标准的勇敢好战大头兵,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不想那么多,被父亲一声声质问,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只心里嘀咕:“当然家人赵庄都重要。不走,留在一起就完美了。”
这话无法说出口,否则只会惹得父亲更怒,也无法改变什么。
他无奈地低下头,无力地叹了口气。
折服了老三,老汉精神大振,立即指挥全家收拾要紧又方便带着跑的东西。
最重视的钱自然得都带走,粮食够躲灾时吃就行,不必带很多。
老汉相信赵庄坚持不了几天。辽军打下这里不会在此盘踞太久就会撤走去抢别处。赵庄那么多粮食和吃的,相信辽军想搬走沧赵家的如山钱财和要紧东西,不会有能力把吃的也搬空。只要稍微遗留下一点,也尽够自己一家吃饭的。
况且能沧赵灭亡财,还用愁以后没钱花弄不到粮食吃?
什么都算计好了,也很快收拾完毕,一家人迅奔向北城门。老汉只担心能不能顺利出城。
此时,布防城墙和把守城门的两千士兵,一半是从北军临时抽调过来加强防御的,一半是赵庄自己训练的庄丁力量。
北军士兵都是海外帝国男子的短型,身为军人,一律是清爽利落的板寸头,有的干脆留光头更干净省事,和宋人明显不同,让人看到后会很容易联想到海盗。
但,这些士兵都住在后来特意设置改建在赵岳家周围的平常空着的一处军营里,房子就是搬走了机器不用了的原宽阔坚固厂房,四周有高墙大门隔绝外界。附近还是老二层的楼房,里面的居民都看不到军营里面的情况。远处三层楼的看不清。士兵来后不和庄里居民打交道,用度有专人供给,出去训练或执行任务象大宋没功名的男子那样包着头,别人也看不出来区别。
庄里一般居民不知主家造反秘密,对这些士兵只当是沧赵为应对危难特意从别处产业抽调来的护卫力量,只有欢迎,没有疑惑,也没人真关心去打听这些人到底从哪里来的。
主家产业多。哪都有人。恐怕连主家自己也说不清。问的过来吗?抽千把人过来更是小菜一碟。
况且,赵庄规矩大,不许乱打听,以防对头掌握了什么钻空子。小民只管自己的日子,也没那闲心管东管西。
另一半庄丁士兵虽然是新赵庄人也长年住在赵庄,农忙时也参加集体劳动,平时也被主家临时安排干这干那,似乎和其他庄户区别不大,但却是家人都迁到海外享福去了,个个是年轻光棍一条,作战训练都是躲到远处荒野或老林子里,训练内容也和家人在此地的庄丁不同,沧赵保家的秘密武器都是在外面操演练习的。他们留在赵庄的主要职责就是保障赵庄安全。
此时把守北城门的二三十人就是两股力量的混编,既方便识别庄民,也利于相互监督。
把门带队队长都是培养起来的赵庄人。
此处的队长自然认识要走的老汉一家,看到老汉带着家人背着大包小包持着木棍捌着赵庄人家才用的类似短刀的那种狭长菜刀过来了,虽然板着脸,但并没有施威送白眼,只面无表情地让过堆着心虚笑脸的打头老汉,挨个询问:“你是自愿离开?”
老大、老二两口子和老四虽然心虚害怕被翻脸问罪,但自然回答是自愿的。
队长不置一字,放过他们,转头盯着拉在后面搀陪着心神不定的母亲走来的老三,淡淡问:“你也是自愿的?”
老三是庄丁,以前把守城门和巡逻,在他手下轮换过,也算是他带出来的兵。
这位队长很熟悉了解这小子强壮有力、脑子不死板难开窍,嘴笨不是缺点反而是牢靠,忠诚骁勇是个当兵的好材料,若不是被家人拖累早吸收当了真正的沧赵战士,干好了说不定在军旅这行前程远大,怕是比自己有出息。
老三或许不象幼弟那么聪明能读书,但脑子够用。
他从加的“也”字上听出了意思,抬眼察觉到队长眼里暗藏的失望,心里就一激灵不好受,咬咬嘴唇道:“俺不怕死。”
队长眼里飞快闪过一抹笑意,但仍板着脸程序化地又问:“大婶,你是自愿走的?”
孩他娘胆子小,内心不愿意离开城堡和集体保护到荒野老林子冒险,又格外牵挂着赌气不知跑哪去了的幼子,想对队长老实说不愿意,却被丈夫立即追过来的霸道目光和警告神情一震,到嘴边的话吓忘了,鬼使神差糯糯吐出一句:“俺,俺不知道。”
守门的士兵们听了这话差点儿没笑出来,看到队长仍然死板着脸,没敢笑,好不容易才忍住了。
有和老三熟悉有交情的看着老三母子,很想提醒说:“不想走就千万别走。”
只是军法森严。老太君怕是在成心设这场考验。在这个关口万不能违犯军法坏了主家的计划。他们只能强忍着冲动巴巴盯着老三,盼着这兄弟在关键时刻千万保持以往的聪明和忠诚坚持,千万千万别走错这一步。
老汉急着逃走,怕在此一磨蹭多出事来,大着胆子上前责问队长:“老太君可是亲口当众表示去者自由。你这是什么意思?”
队长面无表情,瞥眼看着色厉内荏的老汉,淡淡问:“我刁难你们了吗?”
老汉一滞,想反驳点什么却一时无言以对。
队长略略提高了声音又说:“老太君也有令‘想走者,尽管走;不愿走者,任何人不得强逼。’”
他转头瞅着老三母子:“老太君传下话来。危难时刻,自己的命运要靠自己去把握住。生死荣辱要掌握在自己手里。自己做的决定,无论选对选错,至少不会埋怨别人误了自己而后悔。死也可认命闭眼。”
他一句具体针对老三的劝阻话也没说。
但老三一听,顿时想起往日军事训练中接受的那些教育,眼睛瞪起,鼓了鼓腮帮子咬牙突然道:“我不走了。我要留下来打仗,死也愿意死在这里。”
低沉的吼声中,他一拉惊魂不定正茫然失措六神无主的母亲。
“娘,你不想走,也别走了。我爹不管小五。小五还需要娘照顾呢。你若抛弃小五,还有谁能照顾小五长大成才?”
老三临时变卦造了反,老汉大怒低吼道:“老三,你这个逆父不孝的畜生(和小畜生老五一样也想拉全家死在这?)”
可惜,老三下了决心,铁起心肠,不再向霸道自私的父权和叛逃的亲情低头。
老汉一急又露出老婆畏惧的凶横相喝问催逼老婆:“嫁鸡随鸡。出嫁从夫。你不赶紧跟我走,还犯糊涂傻站在那干啥?”
他老婆顺服惯了,吓得一哆嗦。
老三可怜母亲,不满父亲,却身为人子,不好说什么。
守门队长却骤然冷哼一声,按刀盯着老汉,声音冷冽喝问:“我刚才已经说了老太君的命令。不愿走者,任何人不得强逼。我提醒你一句,你现在还在赵庄中,就得服从赵庄的规矩。莫非你觉着要走了,就可以无视老太君的命令?”
老汉被队长暴起的凶威骇了一跳。
他胆怯地瞅瞅队长紧握钢刀的手,对上队长冷酷的眼神,吓得刚才的霸道家主气势全没了,又不甘心,还以眼神威胁老婆。
他老婆却从老三的话中找到了违抗丈夫自决留下来的有力借口和根据。
“他爹,小五还在庄子里呐。他还小,不懂事。我们不能丢下他不管。我得找找他,劝说他想通了再去找你。”
她说得声音很低,但自成亲以来却是头一次把违背丈夫意愿的话说得这么流畅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