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夫人只是一道念，声音缥缈恍惚，但就从这几乎察觉不出的声音里，却能听出一股情真意切。

这缕真情，不知道在时光的长河中流浪了多久，并未因为时间的久远而淡漠，相反，这缕真情宛若美酒，时间越长，滋味便越厚。

此时此刻，黄泉捞尸人变的像一个普通人一样，真情流露。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轻轻尘烟中的那道淡淡的身影，思绪似乎一下子翻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

这些事情，我多少知道一些，我知道当年黄泉捞尸人和明玉夫人的故事，知道他们之间情重如山。

“我以为……我以为你再也不肯见我……”黄泉捞尸人的嗓音，竟然隐约有一些哽咽，他忘记了一切，只能看到眼前的那道身影。

“这么多年了，你还跟孩子一样……这已经什么时候了？”明玉夫人的身影在前方轻轻的飘动了一下，漩涡外的轰鸣，依然在持续，过不了多久，这个缓缓转动的漩涡就保不住了。

“你不要走……不要走……”黄泉捞尸人不由自主的朝前走了一步，他可能有些心急了，伤势又没有好，这一步迈出去，踉跄了一下，竟然一下摔倒了。

我和云婆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情景，心中颇多感慨。黄泉捞尸人，原来也是如此的脆弱，尽管他在别人面前，宛若一座巍峨高山，从来不会低头，从来不会弯腰。

可现在呢？他脆弱的不堪一击。

我想，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一面，只不过，黄泉捞尸人的这一面，隐藏的很深，除了见到明玉夫人，否则，是绝不可能流露出来的。

“你们，都要好好活着。”明玉夫人或许知道，这片漩涡随后便要崩溃，漩涡崩溃，黄泉捞尸人又是现在这样子，被雷霆灌进来，必死无疑。

“不要走！”黄泉捞尸人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放声喊道：“不要去！”

“我不去，又该怎么办？”明玉夫人的身影陡然间飘动到了我跟前，她近在咫尺，身影模模糊糊，可我看得出来，她仿佛在凝视我。

她是那么温暖，那么慈祥，仿佛寒冬里的一抹暖阳，让我觉得心怀顿开，说不出的快乐，说不出的高兴。

“孩子……你长大了……”

“是……我长大了……”

“好好的活着，人在世间，活到最后，才会活明白，别的一切，都是虚妄，只有好好活着，才是最该做的。”

明玉夫人的声音飘动了一下，跟着，又飘到了上方，她注视着黄泉捞尸人，说道：“一百年，一千年，都是一瞬，没有谁可以永远不灭，过去的怨，都忘记吧，我依然记得你对我的好……我只是害怕……”

“你……你害怕什么……”

“我害怕，或许真的没有来世，若无来世，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能！一定能！我们这一次，永远都不分离……”黄泉捞尸人奔上来，使劲的伸着双手，想要触碰明玉夫人的影子。

“跟上来，切莫错过了机会，机会，恐怕只有一次。”

这句话说完，明玉夫人陡然一阵晃动，轻烟般的身躯直接从漩涡上方冲了出去。

身影浮动，周围立刻汇聚起来一片淡淡的神光，神光冲破漩涡，漩涡上面，随即便现出一个大洞。

明玉夫人的身影冲出漩涡之后，河道上的雷霆声便清清楚楚的落入耳中。雷神门的那尊雷神像，依然还在雷云之中起伏，雷神的身躯四周，吸纳了不知道多少闪烁的电芒，电芒片刻间便会化为雷霆，劈落下来。等雷霆散去，千丝万缕的电芒又会聚拢在神像四周，重新化作天雷，如此循环，生生不息，似乎永远没有停止的时候。

我已经明白了，明玉夫人是要以自己最后这一缕残念，抗御雷神，给我们争取一个逃生的机会。

残念无形，是最惧怕天雷的，只是倚仗着一片护体神光，明玉夫人这才在雷海之中保住了这最后一缕残念。

“明玉！不要去！”黄泉捞尸人几近疯狂，他很清楚，残念飘入雷海之中，会有什么后果，一旦那片护体神光被磨灭了，明玉夫人的残念，必然消失。

残念一旦消失，就意味着明玉夫人这个人，将彻彻底底的消失在世间，永远不复存在。

黄泉捞尸人不舍，万般的不舍，但此时此刻，他已经无能为力了。他想要冲出这片漩涡，一直在旁边没有出声的云婆，急忙上去，使劲的拦住了黄泉捞尸人。

“宗主，现在出去，必然……必然会死……”

“起来，不要拦着我！”黄泉捞尸人显然是急了，想要拨开云婆，在他看来，明玉夫人这一去，凶多吉少，即便是只留着一道残念，那是个念想，可残念没了，连这点念想，也会化为乌有。

黄泉捞尸人一发脾气，云婆顿时惊恐失措，人间路的宗主，一直都是神一般的人，其下属莫敢不从。积威多年，云婆对黄泉捞尸人的敬畏，已经深入骨髓，黄泉捞尸人动怒，云婆噤若寒蝉。

然而，这是非常时期，无论再怎么发怒，云婆也不敢放黄泉捞尸人离开漩涡，这时候出去，和找死一样，百死无生。

“让开！”

“宗主！”云婆似乎也急了，死死的拽着黄泉捞尸人的胳膊，颤声说道：“宗主，多少年了，您为了什么？眼见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您要是一时冲动，耗费的无数心血，就……就全都白费了……”

这番话说出来，黄泉捞尸人好像一下子回过神了，云婆说的一点都没错，多少年了，黄泉捞尸人就是为了打开黄泉路尽头的那道大门，为了这件事，他所用去的时间，心血，已经不可计数。

这一次人间路重出江湖，就是知道，黄泉路尽头的大门，多半将要开启。可以说，这是黄泉捞尸人苦苦等待的时刻，一旦错过，千百年的大计，便毁于一旦。

黄泉捞尸人怔住了，站在原地，我看得出来，他左右为难，心如刀绞。这种感受，我能体会到，人的一辈子，不知道要经历多少次艰难的抉择，可我相信，再没有什么，比现在这样的抉择还要困难。

黄泉捞尸人站在原地不动了，他那双已经失去了往日神采的眼睛，无声无息之间，流下了两行泪水。

他知道，自己现在救不了明玉夫人，救不了这个挚爱一生的女人，他的痛苦，溢于言表，那种痛，便如一把刀子，在心口不停的搅动。

明玉夫人的身影瞬息间就飘飞到了那片雷云的下方，雷云厚重如山，电芒狂舞，等身影贴近雷云的时候，那一片护体神光猛然扩散开来，像是一片无声的细流，将雷云完整的遮挡了起来。

雷云被神光遮挡，如雨的雷霆立刻被遮蔽了，不断肆虐在漩涡上方的天雷，终于暂时停息。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云婆毫不迟疑，立刻推着黄泉捞尸人，冲出漩涡。

“十三。”云婆冲出漩涡之前，转头对我说道：“冲出之后，你护着宗主先走，不用管我。”

“你……”

“没有时间多说了，走！”

云婆不给我说话的机会，从漩涡冲出，我们三个人立刻淹没在滚滚的河水中。

在我们冲出的那一刻，明玉夫人的神光似乎有些支撑不住了，神光很稀薄，笼罩着雷云，非常勉强。我们尚未完全游出这片河道，已经有雷霆从神光的缝隙之间劈落了下来。

“快！”云婆把黄泉捞尸人朝我这边一推，喝道：“快走！”

我一只手拽着黄泉捞尸人，一只手在奋力的游动，勉强游出雷云覆盖的那片河面时，河滩上的人，已经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

雷神门的瘦老头在岸上手舞足蹈，大声的嚷嚷，紧跟着，他朝前冲了冲，唰的一下，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了一面三角小旗。瘦老头抓着小旗来回的晃动，那尊沉浮于雷云之中的雷神神像，就随着小旗的挥动，而缓缓漂移。

神像在雷云正中间，神像移动，雷云也跟着移动，虽然移动的缓慢，但雷云太大了，轻轻一动，就把我们三个人重新覆盖在下面。明玉夫人的神光越来越淡，她的那道身影也越来越淡。

我只恐怕黄泉捞尸人在这个时候会按捺不住，要冲过去救明玉夫人。不过，黄泉捞尸人知道如今的情形，也知道自己的状况，他没有动，整个人好像都呆滞了，随波逐流。

他望着那片雷云，还有已经开始弥漫消散的神光，不断的流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谁都有泪，只不过有的人的眼泪，从眼里流出，有的人的眼泪，从心里流出。

“咱们走！”我害怕黄泉捞尸人在这里迟滞，会耽误了逃生的机会。尽管我心中也很是不忍，可身在此处，别无选择。

我拖着黄泉捞尸人，在河水中拼命的朝下游游动，但是，仅仅游出去不到十丈远，面前的河水突然一阵抖动，一大片闪光的符箓，从浑浊的水下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