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师父说到这里的时候,神色之间,似乎罕见的流露出了一丝伤感。他默默喝着酒,抬头望向已经快要泛白的天空,久久不语。
我不敢催促他,但是这一瞬间,我突然感觉到,假师父好像并非一个十足的恶人。孟子云,人之初性本善,谁都不可能出生时就是个恶棍。
但我心里还是对他有成见,有戒备,只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让我着实放不下心。
“那一次,独眼叫我们兄弟两个进山,去找一味草药。”假师父呆了许久,才重新开始讲述。
独眼当时对他们兄弟已经有了很深的戒备,而且,独眼因为要重新修出自己的眼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身体相当虚弱,他只能用尸毒的解药来控制师父和假师父。为了在山里寻找一味很要紧的草药,独眼叫他们进山,每个人只给了五天的解药。五天必须回来,如果不回来,尸毒就会发作。
那个时候,师父兄弟两个别无选择,尽管假师父心里愤恨至极,但没有任何办法。他们只能带着解药进山。
那座山,在当地被人称作大阴山。黄河流域过去是兵家必争之地,几乎年年打仗,打仗就要死人,大阴山曾经爆发过几场大战,战死的人被随意丢弃到了山涧峡谷中,久而久之,大阴山就变成了一个阴气浓重,极少有人涉足的地方。一般的老百姓一辈子也不敢走进大阴山一步,师父兄弟两个被迫进入山中,一进山,便接连遭遇危险,虽然两个人凭着身手和应变能力化解了危机,但化解的相当勉强,更要命的是,师父的解药丢了。
师父根本不知道解药是什么时候丢失的,想找也找不回来了。在这种境地里,没有解药,就跟死了差不多。假师父当时没有任何犹豫,把自己的解药给师傅分了一半儿。
两个人每人只剩下了两天的解药,解药不够,他们就商量着,每次比平时少服用一半儿,然后强撑着熬过去。等找到草药之后,全力返回,去找独眼再要点解药。
计划是这么计划的,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寻找草药是个相当困难的过程,大阴山不仅危机四伏,而且常年累月没有人通行,地势无比险峻,在一个下着小雨的下午,假师父行走之间不小心脚下打滑,直接摔落到了一片山涧下。
山涧不算高,假师父也没有被摔死,但是,他的一条腿摔断了,无法行走。师父匆匆找到他之后,想把他带上来,只不过假师父不能动弹,师父用尽全力,也没把他带上山涧。
当时,假师父就觉得糟糕了,解药本来就不够,现在自己又变成这样,不要说去找草药,立刻返回,估计也来不及。
两个人想不出什么办法,假师父随后就发了高烧,烧的昏天黑地,人事不省。不过,好歹是练过功夫,身体一向很结实,昏睡了大概两个时辰,他苏醒过来。
等他醒过来时,已经不见了师父的踪影,只看见身边有一个装了些许干粮的包袱。假师父心里觉得略微不妙,他随手翻找了一下,头顶就像炸开了一道惊雷。
自己的那点解药不见了,解药不可能不翼而飞,假师父无论如何都没朝坏处想,他不敢去想,是自己孪生的兄弟把解药给拿走了。
但是这一等就是整整半天,师父没有回来。当他等到夜幕降临的时候,不管自己想不想承认,事实就是事实。
师父悄悄的走了,拿走了假师父的解药,自己走了。把摔断了一条腿的假师父,留在了山里。
那一刻,假师父不敢相信,为了活命,自己的亲兄弟都会把自己丢在这里,独自逃命。
这样的打击,假师父承受不住,接受不了。这么多年的兄弟之情,顿时被师傅这绝情又冷漠的举动冲刷的干干净净。
越是这样,假师父越是不想死,他拼命的在山涧里爬行,爬出去很远,自己找了草药,又找了树枝,把断腿固定起来。哪一点干粮,过了两三天就吃完了,幸好天气连着阴沉,不时的下雨,假师父靠着雨水和草根,勉强活了下来。
肚子饿,可以忍一忍,但尸毒发作的时候,假师父痛不欲生,有几次实在忍不住,想要自我了断。
只不过,他还是不想死,心里全都是怨恨,若自己真了断在此,那所受的不公之遇,也将随着自己的尸体腐烂在大阴山深处。
假师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下来的,九死一生。
“还是我运气好,最终,没有死,反倒把尸毒给解了。”
假师父被遗弃在山涧的第四天,连绵了几天的雨终于停了。假师父饱受折磨,此时已经没了人样儿。就在这个本来就很要命的时候,假师父遇到了一头和自己一样饥肠辘辘的狼。
大阴山的狼,和别的地方的狼不一样,大阴山的阴气很重,山背后常年都不见阳光,阴冷无比,在大阴山长大的狼,血特别的热。这只狼想吃了假师父,假师父也想杀掉它充饥,一人一狼都在拼命。
那一次,可能是假师父平生最凶险的一次,他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如强弩之末,和狼厮杀,比和人厮杀还要危险的多。
“你看看。”假师父说到这儿,哗的一下撕开自己的衣襟。
我看见他胸口有很多伤疤,伤疤很深,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却仍然清晰可见。其中一道伤疤险些就把他开膛破肚。
最后,假师父还是凭着坚如磐石的信念,杀了这只狼,存活下来。寒冷的地方长大的东西,血都热,尸毒又阴寒,这只狼的血肉被假师父吃光了之后,他惊讶的发现,自己身上的尸毒,竟然渐渐消散了。
如此一来,假师父更坚定的相信,自己命不该绝。但他没有马上离开大阴山,他知道,现在这个样子,就算靠两条胳膊爬回去,见到了独眼和师父,自己又能如何?一条腿断了,形如废人,所以,他还是把心头的怨恨强行压下来,在大阴山这里住了半年之久。
这半年时光,在大阴山这样险象环生的地方存活,是一种危险,也是一种磨炼。等假师父养好了腿伤,恢复如初时,他才离开大阴山。
他先悄悄的回到了原来的住处,独眼仍旧在,但师父却没有回来。看到假师父的一刻,独眼大为恼火,他认为假师父翅膀硬了,半年都不肯回来一次。而且,假师父身上的尸毒明显化解,独眼觉得,自己失去了对假师父的控制,恼羞成怒。
在独眼大发雷霆,不断责骂的时候,挤压在假师父心中的愤怒,怨恨,终于彻底爆发。假师父动手杀了独眼,把他丢到了河里。
听假师父这样说,我能推断出来,独眼被丢到河里之后,肯定又有一番奇遇,但这不是现在能完全洞悉的事情,我也就没有多想。
假师父杀了独眼以后,一发不可收拾,接着就去寻找师父。说不清楚师父到底是远离了此处,还是暗中得知假师父回来报仇,他不敢露面,反正找来找去,假师父都找不到他。
一直到前两年,假师父终于查探到了师父的落脚处,然后找师傅寻仇。那一次,假师父用打金钟一门的龙骨祖船撞塌了师父的家,但最后还是没能杀掉师父。
“讲到这里,你该明白了吧?”假师父咕咚喝了口酒,说道:“我为什么一直跟付千灯过不去。”
“可你们……你们终究是亲兄弟啊……”我心想着,如果这件事真如假师父所说,那师父当年办的这事可就太不厚道了。只是,付千灯终究是我师傅,我自然而然的要替他说两句话。
谁知道,我这句话一说出来,假师父立刻就发火了,嘭的一下子,把手里的酒壶用力扔在甲板上。
“我就烦你这样的人!”假师父唰的站起身,焦躁的来回走了几步:“事儿没出在你身上,你就觉得我不顾兄弟之情!不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你当谁都是圣人!这事若是在你身上!你也会如此淡定!世上也就是你这样的人太多,才黑白颠倒!”
这一番话说的我哑口无言,假师父说的有错吗?其实没错,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只是一个倾听者,只是从自己心里的喜恶来判断是非。
事情没出在我身上,我是体会不到假师父心中的感受的。
但我也能想得出来,被一个自己最亲近的人抛弃,而且拿走了自己救命的解药,这样的事放在我身上,我肯定也受不了。
我看着假师父发火,一时间也不敢多说什么了,唯恐他发起狂来,又要跟我动手。
假师父来回走了一会儿,捡起已经被摔的变形的酒壶,重新喝起来。我看着他好像稍稍平静了一些,就试探着说道:“我说,即便当时你们俩有那么大的仇,你也不至于在河滩上到处滥杀无辜吧?你知道不知道,河滩上好些家族现在都联起手来,各自出钱出人,要围捕你。”
“你当我愿意没事就杀人?”假师父似乎对江湖家族的围捕毫不在乎,冷哼了一声,又斜眼看看我,说道:“你当我真的一直都在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