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但太阳躲在云层后面,似乎理解他的心情,不愿现身。他自语道:“所有关心过我的人,请原谅我。相信我,我曾经真心热爱过这个世界,只是我经常梦见她在这里等我。我真的没有办法,那些磨难带来的束缚,生命中的那种美好力量只有跟她相会才能得以延伸。”
他往前迈出了一步,再迈出半步,就可以自由落体了。突然,一声“啊…喂…”让他惊愕回头。峭壁右下方较开阔的地带,一个女子原地踏步跑着,接着又听见她“啊…喂…”的叫了两声。这个地段人迹罕至,她可能以为这里只有她一个人,所以大声喊叫以抵御寒冷,然后又坐下来专心致志地作画。
他喃喃自语:“这怎么可能,那眼熟的心形黄链子的挎包,还有那发型和身材。”他顺着缓坡走下去,试图更近地看看她。就在他接近女子的时候,他的目光凝固在了她画布上的一角——那里,竟然描绘着他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场景。他的心跳加速,一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闪过:她,究竟是谁?这个发现将会引领我了解梦中的真相吗?
她似乎已经察觉到有人靠近,但并没有抬头。他仔细看清楚了,虽然很像她,但并不是她。虽然挎包的链子款式相同,身材和脸型也很相似,只是眼睛比她稍微小了一些。
他咳嗽一声,试图打破沉默:“这 雁门关外没什么可画的,但画的虽是雪,却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 她依旧注视着画布,微微点了点头,表示感谢。她说完把画笔的末端咬在齿间,露出一排整洁的雪白牙齿,伸手拿水瓶往水彩颜料盒中掺了些水。淡黄色的长发被风轻 轻撩拨着,微绿的棉呢大衣领口露出的部分似乎落满了雪花。他被她的美所震撼,决定不再发出任何声响,以免打扰她。他出神地注视着她拿着画笔轻柔地涂抹着的那双纤纤玉手。
最后几笔轻描勾勒完毕,她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是一双对万物有情又有神的眼睛,身材挺拔,面孔虽然不张扬,但俊朗。他脸上一热,赶紧低头。
一阵风吹过,灰蒙蒙的天空渐渐变得明亮。夕阳下的雪地折射出耀眼的光 芒,她的长发仿佛燃烧着火焰,美丽得如同童话中的小仙女。
可惜,他错过了这美景,因为他眯着眼睛,思绪纷飞。他的目光安详地落在画布上,画中的景物仿佛拨开了层层浮萍,眼中的泪水闪烁着宝石般的光芒。
女子说:“ 你好,我叫李采薇,你觉得这幅画怎么样?还少些什么?”
自从妻子离去后,他购买了一些画作知识方面的书籍,没事时也学着临摹一些简单的画作。他缓缓地仅做了个欲转头的动作,目光实则仍在画布上:“这雪景,还有柳树、 枯草,以及这画上注视远方的人,沈括曾言‘淡墨轻岚为一 体’。而墨既是色,浓淡把握得自然到位,画尽意犹在,形神兼备,假以时日去 BJ 开个画展,初试锋芒吧。”一刹那,她的脸微微地红了一下:“过奖、过奖,我这初入法门 的哪敢去那大地方露脸,听你这话,应该也是行内人了。”
他呵呵一笑:“猜对一部分,不过确实跟这字画有关联。”她看着画布,头略歪些,眯眼思索,回过神来接他的话茬儿:“no、no,别叫我大画家。”忽然似想到什么,变得一本正经地说:“给你说件事。我小时候做过一个奇怪的 梦,梦里好像是在宋朝末年,我也在学画,那个梦里的女人对我说:真正的画家是,画里的世界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她每次作画的时候就像是从梦中走来,再进入另一个梦一样,我还没有达到那个境界,我有太多东西放不下了,别 笑我。”
他轻轻一笑:“对了,不好意思,你刚才说你叫采薇是吧?”
她:“嗯,李采薇。”眨巴一下眼又说了一次。
他:“哈哈哈,咳,采薇姑娘,你不会不知道题什么吧?哦,我叫蔡东荆。”
她嘴角露出善意的蔑笑:“创意本就如此,怎会不知,只是未确定题在留白的什么方位更妥当。”咂舌扮个鬼脸,又迅速地瞅一眼他,目光又滑溜回画布 上,示意在等待着什么。
他双手交叉在胸前:“就在人物的左侧,你觉得不好么?”
她连连点头:“我也这么认为。”拿着笔的手迟疑了一下转头:“手冻得有点木了,不如你来吧?有劳了。”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瞪大眼 睛:“我?可以吗?平时也喜爱胡乱涂一涂倒是不假,但笔法着实拙劣。”她呵呵一笑:“不妨、不妨,只是一幅画而已。”
他跃跃欲试的眼神望她一眼,以确定是否在开玩笑:“嗯,‘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你这处留白确 定要我题?书画同源,若真让我来写,要配这画,刚柔力度方面我真得思考一下。”她郑重地点点头。
他凝神写下了《诗经·采薇》中的句子: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啪”,她拍了一下手掌,他一愣,立刻脸红地望着她。
“想不到,想不到,这字体端庄秀丽,我这画反倒成绿叶了。”她眼中迸射出的喜悦,如同春风一般立刻袭向他,此时的她,心中有种激昂的冲动,认定此景便是现代版 的伯牙与钟子期般的良辰美景。
“哎!”他摇摇头一笑,“谢谢你。”此时的雪在他眼中变得洁净而灵动,洁净的灵魂能给他带来活力,带来走下去的优越感,拥有属于自己的自己。他多想在这雪中放纵地将自己溶解,若与雪融为 一体的话,对他会有一种归属感 。
她收拾好画架挎在肩膀上:“为表谢意,天冷,哪天请你吃炉肉火烧吧。”
他顺手帮她提起装颜料的箱子:“噢,我今天就有空啊。”说完抿着嘴,那双有情又有神的眼睛盯着她的脸,她感觉 像被炙烤了一下。这当儿,远处两个人影走来,并朝俩人喊:“喂,等一下,打听个事情。”很快,俩人赶了过来 ,是身着警服的人员,个头高些、年长些的问:“有人打电话说这里有人自杀,你们看到什么异常情况没有啊?那手机再 打就关机了。”
他抢着回应:“没有,没有,现在恶作剧的人多吧,你们还真挺尽职啊。”那人回应:“哪里,份内事啊。那再见啊,路可不太好走,你们小心些。”二人转头走了。
个头略小的警员对高个说的话清晰传来:“ 我就说嘛,你还不信,你输了啊,不许赖皮,晚上你可得请客。”
她回头看看两行脚印,又望望远处:“别了雁门关,春天我还会来的,塞尚说,‘我们富饶的原野吃饱了绿色与太阳。’”他立刻接过话茬儿:“然后酣睡中编织着 各色梦境,醒来后那梦绽放出各色的花朵。”
她说:“接得好啊。”雪地里回荡着她银铃般的笑声。
他就一直那么盯着她的秀发,她有点儿羞涩地就低下了头,轻声问:“那啥,明年花香满径的时候,你还会来这儿不?”
他点点头:“行啊,当然行,嗯,每年清明节俺回老家扫墓,那过了清明第二天,你看咋样?”
她笑着,转头去欣赏雪景:“嗯,行,就这么定了。这儿的云和花,春天的时候可迷人了,夕阳下的彩云跟那鱼儿似的游动。”他心里一颤,更加确定就是她安排了他俩在这儿相遇。
“你是本地人不?”两人差不多一块儿问出声。
她有点尴尬地笑了笑,点着了一支手工卷烟:“你也来一根?”他点了点头,可她没给他。她苦笑一声:“这烟可不普通哟。”
他笑了笑,说:“还是我先说吧。我不是本地人,在BJ东三环南路开了家古玩店。昨天,我从香港的一个拍卖会回来,在BJ待了一晚上,就直接跑这儿来了。我从WS机场下了飞机,就直接奔这儿来了,就是为了这个事儿。”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个木匣子,打开匣子,一卷繁体字的古书就出现在李采薇面前。她认出是一卷《友古居士词》,惊讶地说:“听说过这个,这是蔡伸的真迹么?”
他摇摇头:“你也知道现存175首,咋可能是真迹哩。不过,有书法家鉴定过,差不多有二三百年历史了,应该是喜欢他那书法和诗词的人抄的本子,你看值四百万不?”
她咂咂嘴:“四百万?你这么有钱呐?”
他笑了笑:“现在四百万哪算有钱呐。”
她若有所思地说:“你也姓蔡,难道……”
他说:“这段路高高低低的,你走我后头吧。”他停下脚,看着她:“咋说呢,祖上确实是从FJ黎城来的,家谱解放前就早没影儿了,不过家里的老一辈那是一脉相承的。”
她点了点头:“哦,这样啊。”
他带着好奇轻声“呵”了一下:“你方才说这个非比寻常,那么,抽了它会有怎样的感觉呢?”她微闭着眼眸,洋溢着满足感地说:“所有的烦恼都烟消云散了,心中无忧,思绪清晰。特别是,画画时创意如泉涌。”
静默了一会儿 ,他见她没有继续发言,便轻咳一声打破了僵局:“嗯,为何要等到明年呢?若你有意向,欢迎来BJ的鱼兮轩坐坐,在三环南路一带打听便能找到。”
“好的,如果有机会我会去的。”她应答后再次陷入了沉默,依旧低着头走路,接着 抬起头来微笑着说:“为什么你的店要叫鱼兮轩呢?”他依旧沉默以对。
她的直觉告诉她,她似乎碰触到了他内心深处的某些情感:“呵,如果这个问题让你为难,那就不用回答。我能理解。”
稍后,他开口说道:“因为那是她的最爱。那时,她想学古琴,有一天她弹奏起古琴曲《凤求凰》,‘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的旋律让我起了这个店名。”
他伸进口袋,取出钱包,从中抽出一张照片递给她:“这张就是她。”
她接过照片,细心地观察着。那是一个女子,坐在一个亭台楼阁的栏杆旁,瓜子脸上洋溢着甜美的笑容,长发随风轻轻飘动。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金黄色链条包,黑色针织休闲外套微开,露出里面深黑色的紧身棉绒内衣,勾勒出她优美的身姿。她穿着牛仔裤,姿态自然而优雅。
在右侧的岩石边,绽放着一丛淡紫色的勿忘我,而照片的右边池塘中,几条金鱼正自由自在地游弋。
她稍微动了动,打算把照片还给他,却又停在原地,注意到照片背面的两行竖排字迹:“沧海万顷,唯系一潮。”她轻轻地点了点头,把照片还给了他:“她真是个美丽的人。她在不在北京呢?”他苦涩地笑了笑:“不,她在一场车祸 中去世了。”他木然地摸了摸自己手上的戒指。
她满含歉意地说:“噢,对不起。”他急忙回答:“没关系,已经过去六年了。”
他们到达雁门关口,他告诉她:“下了飞机后,我从一位生意上的朋友那里借了辆车,就在前面。”她点 了点头表示理解。
当他们到达她的住处附近,她刚下车,一个年轻人走了过来,对她说:“小薇,段书记要我来接你去吃饭。这位是?”年轻人眼神直愣愣地盯着蔡东荆,点了点头,然后评论道:“你很英俊,但也不算年轻了。”蔡东 荆有些尴尬地挤出了一个礼貌性的微笑作为回应。
“小许,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低声问道,同时拉着这个姓许的小伙子走到一旁。松开手上的金链子递给他,她说:“这是白金的,你拿去玩,或者送给你的娜娜吧。”
小伙子轻轻咬了咬嘴唇,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然后笑了笑:“嘿嘿,做民政书记的司机,每月的薪水确实不够花。那就谢谢你了。顺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哥哥的骨髓移植问题,段书记已经帮忙安排好了。而且,你们村的希望小学的款项问题,福利彩票中心也已经批准了。”
她的眼神中,原本对于未知的恐惧和抗拒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欣喜和狂喜:“小许,这确实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嗯,没有他的批准,我们那三个村子的孩子们都得步行五十里去上学。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对了,李大姐死了丈夫,她的先天性糖尿病、高血压和高胆固醇,以及她女儿出生时就有的心漏问题,那个救济款?”
小许摇了摇头,然后贴近她的耳朵小声说:“你喜欢他吧,嘿嘿。”她脸一红,避开他的目光:“别乱说,哪有的事,这只是刚认识的朋友。”
小许又靠近了一些:“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我能看出来,你们很般配,只是你自己还没有意识到你已经喜欢上他了。”她低下头,没有再说什么进行辩解。
小许呵呵一笑,关上车门,发动车子离开了:“我就告诉段书记你跟你表姐去做美容了。”
她好奇地问他:“听说这家店是河北那边一家老字号的分店,口感应该还不错吧?”
他点头回答:“肉质非常柔软,肉丝细腻,难怪有人常说‘ 天上龙肉,地下驴肉’。”他放下手中的驴肉火烧,拿起早已斟满茅台的酒杯:“这天儿有点冷,来,喝一点吧。”
她端起酒杯与他轻轻相碰,然后一饮而尽,脸上顿时浮现出淡淡的红晕,呼出一口气:“这要用10个月左右大的小黑驴 的肉口感才会好,有补血益气的功效。”他接过话头:“没错,好食材。据《千金·食治》记载:主风狂,愁忧不乐,能安心气。”她含笑点头。
她托着下巴,痴痴地望着他,那两杯酒已经让她眼神朦胧,流露出春意盎然的甜美。这样 的目光对男人来说是极具杀伤力的,显然,他既不愿也不敢去迎接这样的目光,只是急忙避开,看向旁边一桌正在推杯换盏的三位男士和一位女士。那位女士提议道:“有一家新开的KTV,咱们快点喝完酒去唱歌吧。”
那中年男子哈哈一笑,放下手中的酒杯,说道:“好,只是狼多肉少,打电话叫你的姐妹啊。”
女孩媚着眼,白了他一下,掏出手机拨号。胳膊肘儿碰到了桌上的啤酒瓶,“咣当”一声,瓶子在地上开了花。
这声响,使得女孩左边 叼着烟、直盯着女孩胸部的目光回过神来的小伙子,咳嗽一声,借此显示一下霸气,高声喊道:“老板娘,换瓶酒,你这桌子这么滑,刚开的瓶就掉下去了。”
绑着一个辫子的老板娘,正在玻璃门的冰箱前整理着什么。走过来说道:“ 小兄弟,我都看见了,不都喝完了嘛。店小利微的……”
小伙子脸上有点挂不住了,不等她话说完,手中的整杯啤酒便倒在了碎片上:“你们这家店是不想开了吧?你个傻叉,眼瞎了?”说时,站了起来,手在摸另一个空瓶。
一个中 年男人跑了过来:“她不知道,她不知道,这顿算我请你们几位了。”
女的手机响了,眼观情势,也不知是不是约到的同伴,扬声喊道:“走了走了,电话来了。”
老板娘还欲往前,在喊着不行,老板赶紧扯住她,并附耳说了两句。
那小 伙子回过身来,脸上痞子的矫情封存起来,语气换成了恩赐般的正经:“卫生局这几天要大检查,我回头给我表哥说一声,不用来你这里了。”弹了弹烟灰,并未在意老板的连声道谢,转身迈着八字步走了。
老板娘推开老板,骂道:“ 你真窝囊,怂样。”捂着嘴跑了出去。
老板喊着:“你干什么去,外面冷。”店里有暖气,那老板娘的确穿得很单薄。他转身去里间找了件棉袄,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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