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她是身世显赫却沦落青楼的可怜女子,在乱世求活,若无公子出手相助,她又岂有今日?
一年后,她心中的那位风华正茂的公子如今正在经历人生中难得的低谷,狼狈流落酒楼,穷困潦倒。
人生的际遇就是这般神奇,反转,变化无穷。
柳青儿在两名婢女的搀扶下,下了马车,随意的一眼却瞥见了心心念念的恩公,眼角不禁微微颤动,见公子被人为难,立刻出面替他解围。
刘子明一眼就认出了这个美丽的姑娘,面色沉稳地回礼道:“柳姑娘,别来无恙。”
柳青儿微微颔首,转身对小厮沉声道:“不得对东家无礼!”
小厮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惶恐地跪地,拱手道:“小的有眼无珠,还请东家恕罪!”
刘子明拍了拍他的肩膀,一笑置之,平淡道:“不知者无罪。”
柳青儿微微一礼,做了个请的手势,“公子里边请!”
刘子明将马儿的缰绳递给小厮,在柳青儿的引领下登上酒楼十八层。
刘子明一边整理衣襟踏上楼梯,一边问道:“苏掌柜呢?”
柳青儿朱唇轻启,柔声道:“得知公子要来南漳郡,苏姐姐两个时辰前去了新府台。”
“她怎么知道我要来?又为何要去新府台?” 刘子明疑惑道。
柳青儿稍作停顿,“她说东家需要重新开局,她去向府令大人求一份人情。”
几人来到酒楼最高层,柳青儿挥手让侍女和下人退下,缓缓推开一间雅致安静的厢房。
推开厢房,一股暖香扑面而来,屋内装饰庄重典雅,一张漆木红台上摆满了珍馐美味,北面有一间屏风相隔的沐室,热气腾腾,摆好了玫瑰沐浴香桶,架上挂着一件锦绣红蟒宽袍。
柳青儿轻轻合上门,脸色泛红,眼神如媚,缓缓走近刘子明。
刘子明向后退了一步,嗅到了一丝暧昧的氛围,慌忙道:“姑娘要干嘛?”
柳青儿纤手搭在刘子明的肩头,咬唇低声道:“伺候公子更衣。”
“苏玉娢的意思?”
“与苏姐姐无关,这是奴家自己的意思。”
“柳姑娘不欠我什么”刘子明躲闪一步,拱了拱手,微笑道:“不过在下有一个问题想要请问姑娘。”
“公子请说。”
“姑娘不是得了自由身了吗?为何还未回京与家人团聚?莫非是苏玉娢不放?”
柳青儿眼神微黯,柳眉轻垂,“事实并非如此,我的家族因我而受累……如今,青儿已是孤身一人。”
刘子明眼角微颤,皱眉道:“是相党……这都怪我,连累了姑娘一家……”
柳青儿匆忙屈膝行礼,连忙说道:“公子不必在意,生逢乱世,自有命数。若非公子买下百花楼,恐怕连我也难以存活,如今得苏姐姐看重,让我做了个管事,还愿意将酒楼生意交由我打理,全是仰仗公子的恩德。”
刘子明嘴角露出一丝苦笑,道:“这我并不知晓,应该是我家小小的功劳。”
“无论如何,是公子给了我希望。”柳青儿上前一步,轻咬嘴唇,“就让奴家来报答您。”
刘子明哭笑不得,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童姑娘生死未卜,他自己也是刚刚脱险,哪里存有半分鸳鸯戏水的心思。
就在此时,百花楼下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刘子明推开红色小窗,站在十八楼俯瞰楼下,只见数道烟火突然腾空而起,直冲向九霄云外。
夜幕降临,天空中绽放出火树银花,百花楼街道上腾出一条宽阔的通道,有人坐着八抬大轿,在烟火映照下的璀璨人海中缓缓现身。
刘子明站在窗前,轻声自语道:“看来是有大人物要来了。”
——
秋高亭在一阵剧烈摇晃后,终于支撑不住强大的气机轰然炸塌。亭子坍塌的瞬间 有两道人影快速飞出掠向天际,相互纠缠相撞,在又一阵相碰的轰鸣声后两人撞入藏云山脉。
小东君和江沐剑同时撞入密林,巨大的冲击力将一棵活了两百年的老槐树拦腰截断。江沐剑口吐一口鲜血,用青叶剑格挡住一记近在咫尺的铁拳,小东君身上有三处血洞,呼吸略粗,却毫不惜力,此刻新入一品的江沐剑剑气已成枯败之机,铁拳当前若力有不逮,便是离死不远。
江沐剑及时驱动双指,牵引剑匣冲天而来,剑气四溢,匣封展开两侧,骷髅剑激射而出。
黄泉剑出无鬼神。
一剑直刺后腰,小东君的瞳孔瞬间放大,难以置信地望着被穿透鱼鳞软甲的腰身,口中大量鲜血涌出,他倒抽一口凉气,双手拍在黄泉剑上,硬生生从腰后拔出。
江沐剑脚尖轻点地面,趁机脱身,同时青叶子化作一道长虹,直刺胸口。
叶子与光相融,剑气与天地合一。
小东君怒吼一声,双臂舞动如八臂魔神,力可拔山,双掌交错接住江沐剑全力一剑,青叶子上满是火花抓痕,江沐剑手心仿佛被火焰灼烧,苦不堪言。
两人脚扎深根,地上的松土瞬间沸腾旋出一道环形的沟壑,小东君忽然瞳孔充血,力气大涨,屈指弹开青叶子,单手拎起古剑脱手的江沐剑一把砸入深坑里,江沐剑闷哼一声,感觉肋骨被砸断了好几根,发出一阵痛快的呻吟。
小东君捂住腹部,血花已开,鲜血一滴滴地落在雨后的泥土上,他踉踉跄跄地朝躺在深坑里的江沐剑走去,一步,二步,三步……
庞大的身躯轰然倒下,江沐剑略显狼狈地喘息着站起身来,将青叶子收入背后的剑鞘,轻吹一声口哨,琉璃养剑匣急速飞出摊开的手心。
他回头凝视着小东君的尸首,心中感慨万千,成就一品大境界的首战竟是如此艰难,果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江沐剑承黄老爷真传,赴夫子谷未遇禁方铁骑,然未曾料到,受师兄之托入南陵助刘子明时,竟然碰到的是这等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江沐剑轻叹一声,闻数里之外有人赶来,料想应是仙子林的弟子。他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可不愿坐以待毙。于是将真气略注于脚尖,拔地三尺,遁入密林。
——
刘子明执意如此,柳青儿这才没再坚持为其沐浴更衣,只是守在房间门口静静等待。
待到梳洗完毕,刘子明已不见丝毫狼狈,取而代之的是一身鲜艳的红蟒袍玉带,俊俏少年郎。
门被咿呀一声推开,柳青儿羞涩笑道:“公子真好看!”
刘子明也不客气,笑道:“姑娘眼光向来不俗。”
“请吧,有贵客要见您。”柳青儿温柔道。
“是刚才那人吧?看着来头不小。”
“是南漳的新府台令,裴公。”
“裴?江南烟台城的裴左尹?真是冤家路窄。”
柳青儿眉尖微蹙,好奇道:
“公子与府令大人相识?”
刘子明哦了一声,语气平淡道:“打过官司。”
柳青儿面露惊色。
果真是冤家路窄,早在两年前,裴公还担任烟台城府尹之时,刘子明便与好友赴江南赏景,那时的他刚刚春闱中榜尚且不算官身,便敢孤身入京为民请命,敲响大理寺的登闻鼓,状告的正是江南裴府尹纵容其子裴衙内强占公田、强抢民女。
此事在当时引发轩然大波,这场前所未有的民告官案,在刘子明的巧舌如簧和朝中百里家族文官势力的推波助澜下,最终以刘子明胜诉而告终。其子被流放苦蛮,其父管教不力官贬三级降为一城主簿,刘子明也因此声名鹊起,踏上了飞黄腾达之路。
没想到数年过去,裴主簿不仅东山再起,还借着朝廷大换血之机,谋得一个位高权重的美差。此人爱慕虚荣,贪图享乐,每次出门都要大搞烟火排场,故得“烟花令”之称。此外,他心胸狭隘,有仇必报,想必能被相党推至如此高位,正是由于他与刘子明之间的仇怨。
柳青儿听完公子回忆往事,脸色发白,抿唇道:“那岂不是害了公子?裴公是出了名的小心眼,既然和公子有这等深仇大恨,自然不会善了,青儿这就安排人送公子离开。”
刘子明抬起手掌示意她不用了,不慌不忙笑道:“见见也好。”
故人西辞楼,烟火下扬州。南漳郡自古以来景色优美,地处江南要冲,又是南朝繁华之所,向来是江南众多士子和达官显贵们消遣娱乐的地方。随着新府台的改革,那些原本隐藏在暗处的勾栏青楼也不再遮遮掩掩,变得更加繁荣兴盛。
出人意料的是,作为天下酒楼之魁首的百花楼竟然一反常态,在短短一年内转变成了一个只谈论诗文酒曲,不论以色事人的风雅之所。
这与江南商会产业的转售关系匪浅,明镜会收购百花楼后不久,便开始革新规矩。不仅撕毁了姑娘们的卖身契,还给予她们人身自由,更是承诺给愿意留下的人开出丰厚报酬。起初,无人相信,可日子一久,众人皆感念东家的恩德。
然而留下的众人难免忧心忡忡,毕竟此地乃是欢场,若不做皮肉生意,又怎会有客人光顾?正当众姑娘犹豫不决之际,苏玉娢挺身而出,这才稳住了众人的心。随后事情的发展也迅速消除了她们的疑虑,百花楼虽然依旧一帖难求门槛颇高,但已不再是高门子弟的寻欢之所,而是文人雅士的清谈之境。
这位权重位高的烟花令平日里鲜少涉足百花楼,家中虽有十二房妻妾,却仍不满足。他常年流连于烟花之地,四处留情。今日应百花楼之邀前来,此等殊荣,令百花楼不胜惶恐,自然是要大张旗鼓地准备一番。沿路百姓纷纷围观,这让裴公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他也是心情大好,在一众美丽姑娘的前呼后唤下,在沿路百姓的目光艳羡中,在几十名府卫的保护下,入了百花楼。
百花楼已然清场,风情万种的苏玉娢不仅亲自斟满牡丹酒,还上台献霓裳腰舞,那婀娜的腰肢,勾人的眼神,看的烟花令是心晃神摇,不停地捋了捋胡须,脸上泛起笑容更是遮掩不住。
一舞跳罢,烟花令拍掌叫好道:“好啊,苏掌柜,无愧是天下胭脂道主。”
苏掌柜向烟花令微微行礼后,坐在她身侧,沉声道:“裴公过奖了,玉娢献丑了。”
裴公伸手轻轻拍了拍苏玉娢的手,面色沉稳道:“苏掌柜实至名归,这身段,这舞姿,即便是放眼天下的数百花魁,也无人能与你相比。他日老夫寿宴,还望姑娘能够赏光。”
苏玉娢微微颔首,缩回白皙的手,“玉娢深感荣幸,必定前往!”
烟花令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沉声道:“百花楼的酒确实不错,不知苏掌柜今日如此盛情款待,又是安排美人献舞,又是准备美酒佳肴,所求何事,不妨直说。”
苏玉娢眉头微蹙,沉声道:“裴公向来是爽快之人,我也就不绕圈子了,此次请裴公前来,是想为您引荐一个人。”
“谁?”裴公端起酒杯。
“百花楼的东家。”
裴公轻哦一声,面无表情地抿了一口酒。
“刘子明。”
话刚出口,裴公忽地喷出一口酒,只觉得舌头火辣。他以为自己听错,又问了一遍,结果依旧如此。此时脚步声响起,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下楼。
“裴公,别来无恙啊~”刘子明拱手走下楼。
裴左尹脸色骤变,“噌”的一下从座位上弹起,拿起一个银纹雕龙酒壶,咬牙切齿道:“来人啊!”
酒楼两侧的府卫迅速涌入,瞬间将大堂包围,抽出长刀指向刘子明。
刘子明举起双手,尴尬笑道:“裴公还是这么客气啊,叫你的人收起刀来吧,怎么说我也是一朝大学士,对我动手,你这可算谋逆。”
烟花令裴左尹咳嗽了一下,府卫们纷纷抽刀。
“便是此人?”裴公冷冷地看了苏玉娢一眼,没好气道:“此人与我有深仇大恨,没什么好聊的。”
苏玉娢蹙眉,行礼道:“裴公恕罪,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他冷笑一声,重重拂了拂袖,面露不悦道:“老夫还有公务在身,告辞!”
刘子明快步上前拦住他,引得府卫再次拔刀,“裴府令暂且留步,不如和我聊聊?”
烟花令猛然拍桌,怒道:“老夫只有一个儿子,因你所为,大好年华人却在大漠受苦,葬送仕途,老夫恨不得现在就砍了你替他出气!”
刘子明沉默了一会,平淡道:“砍了我无济于事,和我谈的话你的儿子便有机会回来。”
裴左尹的身子一僵,皱眉道:“你说什么?”
刘子明上前拿起一柄银纹酒壶,徐徐倒了一杯酒,递到他面前,“我知道你儿子在哪,也有办法带他回来,可做为交换,你得帮我个忙。”
裴公冷哼一声,讥笑道:“凭什么信你?”
“凭这个。”刘子明从怀中掏出一块阴阳鱼的玉佩。
裴左尹脸色大变,一把夺过玉佩,脸色阴沉道:“这是我儿的玉佩,难怪我派了那么多人去寻都没有找到,我还有以为是落在秦相手里了,没想到人竟然是被你抓了。”
刘子明一脸苦涩道:“非得说的那么难听么?若我不替你将人藏起来,早就人斩草除根了了。”
裴左尹咬牙颤声道:“人在哪?”
刘子明轻声道:“贵公子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你若与我合作,我便会将他带回来保证毫发无损。”
“你威胁我?”
刘子明认真道:“不是,就算你不帮我,我也不会伤害他,即使他恶贯满盈,也自有国法惩治,轮不着我刘子明。”
裴公捏紧长袍下的拳头,沉默了好一会,叹了口气,“你,要什么?”
“借我些人手。”刘子明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坚毅,“另外南漳郡也有承天卫,还请裴公打开禁制,把这些人放出来。”
“你怎么知道,哎哎,差点忘了你……”裴左尹将视线移向那个眼神如狐的魅惑女子,无奈摇了摇头,接过刘子明左手一直端着的酒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