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荒野上有一座废弃的客栈,不时有乌鸦飞过那缠着破布的旗杆,隐约可见漠上两字的残碎招牌被土狗叼走。这里曾经兴盛一时,后来听说不知道店家惹上了怎样的天大祸事竟在前段日子被仇家寻上门来,那伙马匪杀人放火,事后扬长而去。幸得一场大漠里罕见的及时雨浇灭了大火,才不至于让这座陇右仓皇道上唯一的容身之地也付之一炬。
刘子明和李炎兵两人一人一骑走在大漠前方,将要在眼前的废墟之中寻地方落脚,身后是一支鱼龙混杂的杂牌军,这些人皆身穿囚服,没有编制,态度散漫,不少人渐渐脱离队伍,自己逃命去了。李炎兵对此充耳不闻,这种人留着也是祸害,放任他们逃跑,还能混淆身后的追兵视线。
此时的李炎兵虽脸色苍白,却笑意恬淡,如同一位朴素的乡村老者骑在一头毛驴上,与身旁换上一袭水墨华衣的刘子明形成鲜明的对比,身后紧跟的几骑除了禁军教头边之远和瞎子李锦衣两位贴身扈从外,还多了几张熟面孔,漠上客栈的老板陈定方和前沙眼镖局的右旗使背旗人刘三婆子,前些日子这母女在漠上客栈与刘子明撞上,后因杀了沧海镖局牛杰被陌门带走,本准备私下将二人就地正法,竟没想到新府台竟然得了消息旺府令亲自出面要人,只好将二人移交公廨。
一路从漠北与陇西交界线上逃亡多日,众人终于能在客栈处短暂落脚,李棋圣遣人重新翻修院落,自己便取出一壶酒水和两盒棋子坐在一处沙丘上,刘子明则拴好马匹走到他身边盘膝坐下,陪他下棋。
刘子明捻子落下,小声道:“李老,手段高明,多亏你出手及时才救下这二位。”
“倒也不难。”李炎兵咳嗽了一声,“这刘老婆婆与你的交情我也知晓一二,当年你还未入仕,游历四方,便和以沙定疆,孟大海,刘三婆子,温岚四人为首的沙眼镖局一起行侠仗义,为百姓除害,这份恩情就当是老夫替天下百姓还你们的。”
“她儿子可是杀人无数,为何也一并救下?”
李炎兵平淡道:“这对母子虽然关系不好,但毕竟母子连心,要知道世上唯有亲情血脉一事,不会随着时间流逝。”
刘子明想了想,说道:“关于狄镖道死于方钦南与陌门勾结的事,你告知她真相了?”
“那是自然,不然以她的性子怎会为朝廷所用?”
刘子明叹气道:“说来也是我当初心软,没想到方钦南这种货色也有一天能坐大……陌门动不动得了?”
李炎兵摇了摇头,“别想了,陌门底蕴深厚,暂时动不了,再就是毕竟要给柳千秋面子,这位天下第一刀客因铁衣城师门战败给天雷门一事,正闹心呢,你可别去招惹他,不然陛下都保你不住。”
刘子明胡乱下了一手,敷衍道:“我知道我知道,沙大哥的仇,我总得报吧?”
“昏棋!”李炎兵脸色无奈,苦笑道:“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
刘子明一笑置之,见边之远缓缓走来,附到李炎兵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李棋圣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然后从棋盒里抓了一把棋子,笑道:“来的可真快,真如刘大学士所愿,追来的是方钦南带领的沧海镖师团,人数不多却都是好手。”
“那是明面上的,暗军呢?”
“不知。”
“还有你李棋道不知道的事?”刘子明摆了摆手,嘴角一扯,“罢了罢了,我还真是劳碌命,既然如此我便受累走一趟吧。”
李炎兵愁眉不展道:“万事小心,恐怕情况没有我们想的这么乐观。”
刘子明站起身来,“你也觉得不对劲,宣城营那六百骑可是敦煌军的精锐,就这么让咱逃了?”
“怕就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谁是螳螂谁是黄雀尚未可知。”
李炎兵沉默了一下,抬手将最后一子落下,说道:“我让李先生随你去,以防不测。”
“不用了。”
刘子明看了一眼手中持银钩的瞎子,嘴角泛起笑意,也下完最后一手,说道:“你叫粽子姑娘做好吃的,等我回来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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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呼号,连绵起伏的沙丘如同凝固的金色波浪,苍鹰翱翔天际,万里高空俯瞰之下,如同开上帝视角一般,眼见这大漠上沙尘漫天,有两波骑兵将要在仓皇道的九重沙丘撞上。
刘子明这边挑选了一处沙丘埋伏下来,留下来阻挡追兵的人手并不多,一样皆是精锐,除了“铜钱杀人”的陌上客栈老板陈定方,沙眼镖局右旗使刘三婆子两名从一品的高手之外,剩下的就是陶武昌领衔的陇右承天卫和以褚冲庙为首的沧州承天卫,这几乎是在不动用李大人的“罪犯军团”的前提下,拿得出手的最强战力了。
而反观敌人那边也是不容小觑,方钦南投了陌门认了柳莽为师以后,得大宗师柳莽悉心教导倾囊相授,竟然在短短半年内,接连升境,如今已是实实在在的一品高手,沧海镖局吸收了沙眼镖局的精锐,那左旗使温岗,擅使双手剑,与那北陵剑都的一品高手曹取水一样剑法玄妙,十分难缠。
据刘三婆子说镖局里还有七八名接近二品的老镖师身手过人,经验丰富,一样是一把把杀人的好刀。
承天司派去前方侦查的探子禀报,这些人一刻钟后就到。刘子明清了清嗓音,站到人群前头,敛去了笑意,做战前动员,朗声道:“诸位,敌人马上就到,若有贪生怕死的可以趁早离去,本官不会怪罪,可若有等到战时才临阵脱逃动摇军心的,必杀无赦,此战,旨在阻敌而非歼敌,不必死战,只消拖上一个时辰便可撤军,但凡能活下来的,我刘子明为你们请功,加官进爵,得享荣华,若有不幸殒命的,其母其妻皆得享朝廷香火,子嗣吃穿不愁,仕途无忧。”
“我们,同生共死。”最后四字传到荒凉大漠上显得格外沉重。
承天卫众将士纷纷高声道:“同生共死!”
刘子明转身面对刘三婆子,恭敬道:“三婆婆,您年事已高,就留在大军后方吧。”
陈定方嗤笑一声,讥讽道:“是啊老太婆,你老了。”
刘三婆子丝毫不理会这个不肖儿子的冷嘲热讽,沉声道:“公子,不必相劝,老身虽是年事已高,可论其杀人仍是当仁不让,这些年我手中的九节鞭杀的马匪成百上千,你可何曾听说我手软过? 狄老哥当年对我有恩,沙镖头更是待我不薄,既然方钦南这王八羔子敢谋害老镖道,联合那杀千刀的孟大海暗算沙镖头,用了阴损手段夺了沙眼镖局,我刘三婆子必将他拿下,拨骨抽筋。”
刘子明笑道:“婆婆霸气,陈老板当如何?”
性子凉薄皮肤黝黑如炭的客栈老板冷笑道:“我来这里是因为李老头救我出狱,帮他拦下追兵也是为了我自己,我可不想你们一起送死,若势不可为,我掉头就走。”
刘三婆子白眼道: “和你爹一个德行,胆小鬼!”
陈定方脸上青筋暴起,瞪目道:“死老太婆,你再敢提我爹试试看!”
刘三婆子冷笑道: “你爹就是我男人,有什么提不得的?”
看着大敌当前,这两位强势战力先吵了起来,刘子明只好充当和事佬的角色,“二位别吵了,这样吧,陈老板,我花钱雇你杀敌,三品以上一颗人头换二百两,如何?”
陈定方转怒为喜,从怀里取出几枚铜钱,下意识抹了抹脖子,嘿嘿笑道:“这倒是桩好生意,那你可要多准备些钱。”
刘子明无奈点头,陶武昌率先反应,高喊道:“来了!”
众人抬头见空中有烟火示警,沙漠土石震颤起来,几百人纵马而来,马蹄声如激雷。
为首着一袭狐裘,跨下一匹体格健壮的盗骊马,马鞍上悬挂一柄金横刀,气势汹汹如风撞来。
在他身后涌起一条由人群形成的黑线,上百名黑衣镖师由背旗人指挥,那人一双柳叶眉,腰间悬挂两剑,身后一杆大旗上写“沧海”二字,正是那左旗使温岗。
刘子明翻身上马,一马当先,刘三婆子和陈定方策马紧随其后。
两方对峙,当方钦南看见眼前这位俊俏的公子之时,下意识策马退了半路,心里涌起了一股被支配的惧意,蓦然瞪大眼睛,“是你?!”
刘子明手捋马儿的鬃毛,笑道:“方钦南,方大镖道,如今是意气风发啊。”
方钦南眼神中透出一股怨毒,握紧了拳头,“很好,过往耻辱今日奉还。”
刘子明手执马缰,说道:“方钦南,看来无论是栖鹤林还是红鲤城的教训都不能让你长点记性啊!”
方钦南冷哼一声,双腿一蹬,马儿一声嘶鸣,随后他猛然前扑,双指按腰间金横刀,刀焰暴涨,朝刘子明脑袋砍去。
刘子明面泛笑意,罡风吹起他的发丝,身后一道长鞭骤然挥出,缠住那柄金横刀用力一扯,方钦南小腿弯曲落地,双手握刀柄往后掠去,二人如拔河一般趋于斗力。
“刘旗使,这是打算背叛镖局?” 方钦南五指发力,怒问道。
满头银丝的刘三婆子臂力惊人,丝毫不肯示弱,骂道:“方钦南你这个篡位的狗贼,假仁假义真让老太婆恶心。”
左旗使温岗弃马上前,抽出双剑,弓身前奔,大喝道: “镖头,我来助你。” 双剑刺出,剑气鼎盛,铮铮两声砍在那九节长鞭上,噗嗤几声,九节鞭鞭身传来布料撕裂的声音。
剑意刺人,刘三婆子连忙收鞭后撤,方钦南借机一个迅疾的翻滚,金横刀从节鞭中间破去,一路前奔,刀势强横。
刘三婆子一退再退,任由大刀在腹部绽开一道血花,双手被气力催破渗血,也不愿意抛去陪她战斗了几十年岁月的“老战友”,忽然她察觉到背后有双剑寒芒,身子一僵,却是反应不及。
刘子明见身边这位“铜钱杀人”无动于衷,瞪了他一眼,出声喊道:“陈老板,还不动手!”
飕飕,两枚铜钱破空而去!
铛铛两声格挡在双剑之前,陈定方腾空一跃,双脚踩在那双股剑上。
刘三婆子躲过生死一剑,再不敢大意,身躯一偏,双靴踢向那袭击狐裘,方钦南横刀抵挡,向后滑行,一刀撑在地上,扬起一片风沙。
“都看着干嘛? 冲杀啊!” 方钦南大声道。
刘三婆子吐出一口血,颤声道:“方钦南谋杀老镖道,图谋不轨,诸位都是我镖局的骨干,不可受他蒙骗。”
沧海镖局的镖师们皆是面面相觑,目光投向那左旗子使温岗,温岗挡去几枚飞空如飞剑的铜钱,如女子般的一双柳眉倒竖,道:“休听老婆子胡说八道,狄镖道传位给方镖头的时候我便在场,温某可以性命担保作证。”
刘三婆子怒目圆睁,双掌气力运转,飞身拍向双股间温岗,温岗双剑一上一下接住两掌,两人身躯扭到在一块,飞入沙堆。
沧海镖局的镖师们此时好似下定了决心,上百人拔刀策马冲锋,刘子明无可奈何,只好下令承天卫迎击。两波人厮杀在一块,大漠,孤烟,烽火,鲜血……场面混乱。
几名老镖师飞扑向陈定方,几颗铜钱旋转御敌,奈何人多势众,将他逼退几里,陶武昌对上一名手持红缨枪的老镖师,那人骁勇善战,近身肉搏不在他之下,两人僵持不下,陷入苦战。
刘子明策马逃向后方,马儿忽然嘶鸣一声轰然倒地,他一个翻身向地面摔去,连忙摧动伏羲金甲,以六臂神通撑地,稳住身形,还能来得及喘口气,眼角便见金刀袭来。
他背甲以六臂接金刀,方钦南猛喝一声,刘子明双脚陷入沙堆,眼睁睁地看着金身横刀离自己面目越来越近,伏羲甲泛起金光,忽然竟失去了华彩。
六臂俱折,寒光直扑眼前,这时响起一声虎咆,一只沙漠老虎从西边窜出,猛扑毫无准备的方钦南,一人一虎撞在一处。
刘子明逃过一劫,爬起身后擦去汗水,猛然转头望去,战场远端传来一声更加骇人的战马冲锋声,看人数至少上千人,脸色阴沉道:“看来,还是小看吕远道这老儿了,演的一手好戏。”
方钦南用刀顶住白虎的嘴巴,狞笑道:“刘子明,你死期将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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