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毫无预兆地下起了鹅毛大雪,玄武关城楼之上一片雪白,雪花如柳絮般纷纷扬扬地飘落,覆盖在甲士们的头盔和盔甲上,积满了厚厚的雪。
城门道上的一名年轻公子收回视线,拢了拢身上单薄的锦衣,继续向城门缓行。自从离开栖息鹤林山谷下的酒肆后,他按照茶肆店主所说的近路前行,果然在城门关闭之前抵达玄武关下。此时,眼前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其中大多是出门做生意的商人,而出外寻亲访友的百姓相对较少。刘子明沿路和摊贩买了一顶劣质貂帽,压低帽檐,一来可以御寒,二来是不想引人注意,顺便可以探查边境布防。否则,以他的身份,又何须受人盘查?
那花三年假扮的荀老城主伏法以后,玄武关由新晋玄武将军邢策安暂领城主一职,半年间颁布法令三十六条,扫除旧时积弊,其中一条便规定城门必须在日落之前关上,一旦目暮时分还未进城的便得在城外设法安身不得入城,城中这时开始实行夜禁,由军方骑队巡逻城内,若遇犯禁百姓则可当场射杀,以起维护治安之效,此举开边境管理之先河,一经实行很大程度抑制了边境的犯罪。
此时天色虽然尚早,但越是排在队伍后面的人就越是心头着急,刘子明回过头时,身后已经排了不下三十余人,待刘子明走进城门,那日光已然昏暗,他看见身后几位老者额头溢出大小汗珠,面色涨红,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越过他们往后看去,见那排到后面的干脆拂袖而去,反正轮到自己的时候也城门也关了,还不入趁着未入夜色,早早去城郊找个好住处,要是不幸走了夜里山路,恐怕十有八九会成为城外野兽的美食。
“咳咳!” 刘子明身后的老者见刘子明有些愣神,生怕耽误了时辰,连忙出声提醒道:“公子,该你了。”
刘子明连声抱歉,转身将承天司事先准备好的入关文牒递给守城的校尉查看,校尉仔细核查身份后眯眼打量了刘子明一番,冷声道: “外地人? 来边关做什么?”
刘子明抱拳道: “是的,军爷,小人山东人氏,家乡有亲朋故去,托我给同乡好友送信。”
那相貌平平的校尉眼睛骨碌一转,将文牒交给一旁的小兵,叫他速去按户籍核查真伪。刘子明眼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安静等待,只是排在队伍后面的人便炸开了锅,眼下离太阳彻底落山没有多久了,被这外地人一耽搁下来,恐怕是大家伙进不了城了。
身后那名老头轻轻拍了拍刘子明的后背,见他转头后,用恳求的语气,说道:“公子,能否让小老和孙女先进去,巧巧发了高热,若不能赶在天黑之前进城寻医,怕是孩子会落下病根,望公子帮忙。”
刘子明歪头一看,果然有一名眉清目秀的小姑娘躲在老者身后,缓缓探出小脑袋,楚楚可怜。任谁也看得出小女孩此时的情况不容乐观,高烧不退,又一路颠簸,此时面容惨白如纸,嘴唇干涸开裂,双眼木讷混浊,已无孩子本该有的灵性。
刘子明点了点头,侧身让出一条道路,“理该如此,事急从权,老人家带您孙女先走吧。”
老头儿大喜道:“啊,太感谢公子了,来,巧巧谢谢这位大善人。”
万般虚弱的小女孩微微施了个万福,奶声奶气道:“谢谢公子。”
刘子明蹲下来,笑意温和地捏了一下她的脸蛋,从腰间解下一吊铜钱,不容置疑地塞在她的小手里。
这名叫巧巧的女孩瞬间慌乱,老者沉声道: “万万不可,这钱不能拿的。”
刘子明看着老人破旧的衣衫,心中明白了老人家境的窘迫,他轻声道: “没关系的,老人家,给孩子看病要紧。”
“谢谢恩人。”老人迟疑了一下,作势要跪,却被刘子明扶住,但见年轻公子说道: “老人家不必多礼,我家小小有个妹妹也如巧巧小姑娘一般年纪,说来投缘,不过举手之劳,老人家不必介怀。”
老头眼眶一红,扶住小女孩的肩膀,“孩子,咱遇见好人了。”
小女孩脸色一白,艰难地对刘子明报以微笑。
刘子明揉了揉她的脑袋,“我家住大明街,等病好了就让爷爷带你来找我玩,请你吃糖。”
小女孩重重地嗯了一声。
刘子明起身对官差说道: “官爷,能否让他二人先进去?”
此言一出,后面队伍的人彻底不干了,怒骂声响彻城门,有好几个人叫嚣着“有病就能先进城吗? 我也得病了,我肚子痛,我不治之症能进去?”
好在校尉抽出玄甲剑,瞬间在城门口的雪花上激荡出一尺雪浪,又洪声警告将怨气压下,人群这才消停下来,校尉抬头看了眼天色,问道: “时辰已到,你确定要让出名额?”
刘子明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转身对二人说道: “快进去吧,别误了时辰。”
老头儿再次致谢后,牵着小女孩穿过城门走去。
小女孩一步三回头看向那个站在风雪中的锦衣公子,直到夜幕降临,一爷一孙的身影也消失在城门口。
城楼上有号角声吹起,校尉清了清嗓子,抽出黑锋凛冽的玄甲剑,几十名守在城门口的持枪甲士横起铁枪,“时辰已到,关城门。”
高达几十丈的铁门轰然关闭,留下几十人在城楼之上峰火的照射下显得格外的孤单,夜幕就像是千军万马,这些人就是暴露在黑夜的羔羊,远去城郊的路上不知还有多少凶险。
刘子明嘴角泛起笑意,希望这小女孩没有大碍吧。他嘴准备转身去寻住处安身却蓦然愣住,那身后几十人并未一哄而散,而是目光凶恶的盯着自己。
在他们看来,就是这个外地人害的自己不能进城,一时间气不打一处来,几个年轻力壮的莽小伙掏出棍棒就围了上来,刘子明咽了咽口水。
刘子明缓缓后退,若是伏羲甲还有效用就凭这些三脚猫的家伙哪里能伤他分毫,可眼下他确实是孤立无援,眼睁睁看着这些家伙恨的牙痒痒,他此刻背靠城门无处可躲,俨然一副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模样。
此时人群中走出一个富家翁模样的商贾,看周围人对其恭敬有加,看起来是在城内有些身份地位的,他快步走到那群莽汉手中,夺了一根粗壮的木棍,气势汹汹地朝刘子明走来,二话不说就要挥棒劈人。
棍棒挥下带着一阵劲风扑面,刘子明发丝扬起,喊道:“等等,你看那是什么?”
富家翁手上棍棒一滞,顺着他的手指向身后看去,人群纷纷转身,先是听见黑夜中有巨响传来,引得沙土震颤,紧接着富家翁揉了揉眼睛,怎么也不敢相信看见了什么,他看见了一座“小山”缓缓走来。
这时人群中有人出声大喊: “熊……人熊来了。”
旋即人群一哄而散富家翁也丢下棍棒,连滚带爬逃窜而去,那座黑夜中看不清身形的庞然大物发出一声恐怖的吼声,惊得栖鹤林的冬鸟惊飞掠空。
刘子明瘫坐在城门口,起身后抬头可见城关之上峰火点燃,战鼓擂起,密密麻麻的玄甲军士兵持弓箭登上城头。
眼前人群混乱,看守将将士的姿态是准备万箭齐发将那怪物射死,可底下还有刚才来不及逃走的几十名百姓,若是箭雨泼墨射去,他们必定万箭穿心惨死。
校尉孙全忠拔剑扬旗,数千将士拉弓如满月。
箭弦凛凛,黄烟弥漫城关,刘子明拼死冲出,一人拦在箭雨之前。
孙校尉表情凝重,大喝道: “蠢货,你在干什么?”
刘子明冲着城关上大喊道: “我乃内阁大学士,承天司紫银副使刘子明,与你家将军亦是旧识,我命令你们不可放箭!”
眼见巨物逼近城关,孙校尉脸色阴沉到了极点,若是让这怪物攻破城门,他有几颗头颅都不够砍的,眼下这人虽自称是大学士,可毕竟一时半刻难以判断真伪,人熊破城只在须臾之间,容不得犹豫不决,眼下万箭齐发将这人和那人熊一起射死,事后若是有上头怪罪,便尽管推给这魔怪,魔物作祟,我守城防御,不料还是救不了刘大人,倒也不是什么大罪。
孙校尉下定决心之后,右臂抬剑缓缓举起,所有弓弩手都知道,当长官剑横于空的时候,便松开箭弦,全力射杀便是。
然而当剑伸至空中一半的时候,孙校尉便听见城下那锦衣公子洪声喊道: “别放箭,我有办法叫那人熊放下屠刀。”
孙万忠愣了一下,瞳孔蓦然瞪大,他看见这个年轻人缓缓走向那庞然大物,脸上毫无惧色,待他走到离大约有几十丈高的人熊面前之时,自顾自地盘膝对坐。
那怪物骤然止步,烽火照耀在那怪物身上,可见那怪物的身躯仿佛一座巍峨的高山,四肢如同粗壮的树干,棕色的鬃毛下如同一层厚厚的铠甲,只乃半人半熊的怪物模样,刘子明在他面前,就如同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显得那么渺小。
孙校尉心生古怪,见刘子明云淡风轻的架势,嘀咕道: “莫非这刘大人是深藏不露的武道宗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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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陵边境有支精锐铁骑从华年县出发浩荡北行,沿着姑苏州二十多座军镇前往北武军大本营的魁甲城,北陵转眼就要入冬,沿路官线有一座六甲山,有飞雪绕山,野湖浮水的奇景,北陵朝廷中常有文人墨客,或是世家子弟在这个时候来六甲山煮酒赏雪论英雄。据说青山王世子杨丹心每年都要来此与他的江湖朋友一聚,并豪掷千金请人吃酒喝肉,这事逐渐引为美谈,此后便有江湖上大批过惯了刀口浪尖的江湖武夫特此前来结识这位豪气干云的杨家二字,其中投身麾下的也不在少数,读书人也不例外,这些年但凡科举不中,又有青云之志的负笈士子都会来六甲山碰碰运气,若有幸能成为杨家门客,那便是吃喝不愁,余生无忧了。
铁骑穿山而行,山路上积雪深沉,马蹄踏下便会吱呀吱呀作响。铁骑最中心的位置,有精致马车由六马开道,显然是世子车驾,帘子被掀起一角,坐着一个长相俊美身穿有爪蟒袍的华贵男子,和一名脱去了客栈粗布衣换上月白锦袍的绝色女子。
女子看着屋外的雪景,叹息一声,“往年这个时候,殿下都要在六甲山小住几日的,年年如此,今年匆匆路过,不知道有多少江湖上的朋友要失望了。”
世子杨丹心那张清俊面孔浮现出浓浓的颓丧神色,双眼之间光芒黯淡,看上去没有丝毫闲情逸致,平淡道: “他们倒也无妨,慧妹,你是不是不大习惯了?”
云慧儿微微低头,嘴唇微抿,轻声道:“慧儿明白,王爷病重,殿下此刻心急如焚,您还有刻意绕道来这六甲山,只为了我们的承诺。”
忆起当年,云慧儿只是六甲山一名隐士的贴身女婢,那时还不是世子殿下的杨丹心喜好游山玩水,听说六甲山美景便带上一众扈从登山,机缘巧合下与这云慧儿一见钟情,便向那隐士开口,换以一座金山换取,那隐士听后微微一笑,说了句玄之又玄的话,“公子命格非凡,若日后拜相封王,便请公子别忘记我楚辅国。”不等杨丹心答应便转身遁去,杨丹心将云慧儿带走之后便承诺每年回来一次。
看出女子刻意藏起伤神愁绪,杨丹心身子朝她凑近了几分,将她揽入怀中,“委屈你了,本来说好每年都在这初见之地待上一阵,今年只能匆匆而过,我心多有歉疚。待父亲好转,我便带你再来。”
女子摇摇头,眼神柔软道: “已经很好了,殿下当一切以大事为重。”
“你的事亦是大事。”
“殿下说这话也不怕他人取笑。”
“让他们笑好了,便是天下人都觉得金山银宝,功名利禄高于泰斗,我亦是觉得眼前女子是旷世珍宝,万千不换。”
绝色女子脸颊羞红,不再言语,寒风呼啸,雪花簌簌飘远,一直浩荡的披雪铁骑走出绵延几百里的六甲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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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轰隆两声巨响,沉缓开启,两骑威武将军并肩前行,身后上百精锐。
一骑年轻公子模样,身骑被特制虎贲铁甲覆盖的凶相战马,左手持龟蛇缠绕的银灰盾牌,右手提一杆银龙盘旋的寒锋长枪,乃是少年将军邢策安。
身旁一骑上是一位身形伟岸的将军,手持一柄五尺黑色长铄,一身银水甲和红披风,骑一匹汗血棕马,气势威猛,正是虎瞿将军公孙璃。
身后两拨重甲骑兵缓缓散开,一红一黑,红骑是虎贲军老部战虎营由老将严淼带领,黑骑则是玄甲军精锐鳄龟营由副尉轩辕禹带领,在入城道两侧列阵以待。
铁甲森森,尘土飞扬,两位军方大佬却云淡风轻,视线缓缓往前望去。
不知道何时起,那身高足有三十丈的人熊陡然间变成了一个只有身高两米的魁梧老人,一身铁甲,与那年轻公子盘膝对坐,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能让这位天下魔道第三人此刻是杀意却消,从来不苟言笑只冷眼杀人的魁梧老人身披重甲,竟然破天荒地咧嘴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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