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葬之事,引发北陵庙堂与江湖两方水池轩然大波,举国风雨。杨家旧王已逝,新王披麻戴孝在边境三关操练边军,不出一月,新王尽得三军军心,连在国战中赚得泼天军功、公认最为桀骜难驯的金刀铁骑,也一并收入麾下,加上被贬华年县时招揽的一批江湖能人异士,新王势力不减反涨。
此消彼长,秋末刚刚发生了罗家心腹果毅都尉韩胥郎带领五万禁方铁骑奉旨被调入京城北线,以配合黑焰军打造铜墙铁壁的护君线一事,这五万骑名义上属于王军,实际上只是用作张宰辅的顺水人情送入皇后手中,算是皇党在杨家一事上对苏皇后的交代,这让世代侍君以忠、在北陵军方独占鳌头的军方龙头罗家,琢磨咀嚼出了一丝别样意味来。
那赶在冬至前由京城快马传出两封圣旨传递出来的其实是一个意思,那便是天子要对罗家进行削弱。
罗家的应对也很简单,便是纵容军心涣散,部下生乱,即日起便有大大小小六个州城的军队发生哗变,军机阁朝堂发难,司马完颜痛斥罗家九门大提督罗菩提的不作为,老爷子直接来了脾气,直接请奏天子要“告老还乡”,张清正出面才压下这位罗二爷的火爆脾气,将事情压在水面。
张清正心里清楚,告老还乡? 一旦这位酷爱钓鱼的蓑笠翁告老还乡,三十万禁方铁骑雄师不出几日必举旗造反,黄旗一举,乱局可要比南陵朝那帝相之争先开始,届时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因而要对罗家动手急不来,张清正为相的第一个手段便是说动大剑士许观礼让贤于那剑道如今当之无愧的大宗师胡剑师,世代为罗家门口的重剑门才是破局的关键。
剑圣之下,四剑宗三剑师两剑豪皆名存实亡,剑都在沉剑计划中遭遇浩劫,底蕴尽损,再担不起剑道大任,心心念念师长之托身负剑道重兴之大任的重剑门门长胡力士自钓鱼城与那青衫道士一战未果后一直耿耿于怀,那之后胡剑师离开钓鱼城负剑三柄,前往江湖上挑战七十二道中的各路神仙,未逢敌手。
直到大剑士许观礼死去,朝廷有意扶持钓鱼城为新剑都,不止让胡力士接过朝廷公认的江湖代言人大剑士一职,还招揽天下剑客汇聚幽州,剑道复兴已在眼前,胡剑师当即大喜谢恩接旨赴任,这就很大程度上动摇了罗家的利益,罗家一脉的江湖根基本就是重剑门一肩担之,这样一来,钓鱼城上空一时半会就笼罩在乌云密布,风雨欲的诡异范围里。
午后风雪稍停,远远看到一片已是枯枝的柳林,白点洒满树根,格外凄厉,穿过这片枯树林,可以看到一座黑瓦灰墙的精致宅邸,松江府,罗家一门三杰,便居住于此。
大厅内花团锦簇,一位年事已高的锦衣老者躺在摇椅上,闭目养神,摇椅是由城中手艺最好的木匠特制的,采用的是上等的金丝楠木,摇晃起来声响极轻,造价不菲。
厅内一众侍女个个鹅蛋脸,貌美如花,都是由罗家老管家朱子末千挑万选才选中的柔美佳人,身段脸蛋都是没得说,难得的是这些侍女个个都通过了严格的训练,皆有武艺傍身,罗家把持军方半壁江山,得罪的人成千上万,平日里的行刺自不会少。
朱老管家向来交由这批被唤作“红女”的女婢出手 ,绝无意外,这些女子被传授一种准备缠死江湖武夫的秘法,一品之下无人可以抗衡。
院中传来脚步声,沉稳有力,红女们应身而动,六人一组分开队形,掠出花厅,纤纤手指萦绕气旋红绳,哧啦一声六女双手一叠,铺天盖地的红色蛛网扑向那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有两人,一名头戴斗笠身着蓑衣的老渔夫看不清容貌,只听嗤笑一声,面对这铺天盖地的杀机视若无睹径直走去,身后一名披甲在身的高壮男子伸出手掌握拳,满天红丝皆被掌中真气扯了过去,六女蓦然瞪大眼睛,另一只手手指泛起真气搭在操线手上,六女默契十足,十二只玉手纤细变化犹如一人发力,与那武夫僵持不下,眼见那老渔夫堂而皇之走进花厅,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
只不过当那老渔夫一脚踏进花厅的时候,忽然转身平淡喊了一声“阎先生”,那名披甲武夫微微点头,手掌微微一扭,六名红女同时惨叫一声,手心红线扑哧扑哧崩断,那人踏出一步,一掌推出六女被一股劲风吹去,迅疾砸向一边,路面积雪瞬间荡之一空,清出一条宽厚干净的道路来。
老渔夫和阎先生径直走去,一道枯瘦身影拦在面前。
阎先生眼神中泛起浓厚杀气,手中燃起金色火焰。
老渔夫摇了摇头,阎先生才散去气机。
身负一品境界,枯瘦如柴的朱老管家那一瞬间感觉身体被挤压的喘气不出。
老渔夫摘下斗笠, 露出一张让朱老管家张大下巴的沉稳脸庞,竟和花厅中那位在躺椅上打瞌睡的老人长的是一模一样。
老渔夫戴上斗笠,缓声道:“许是老夫许久没回来,令朱管家贵人多忘事?”
朱子末扑通一声跪下,死死低头,颤声道:“不敢,朱老四见过二爷。”
这老渔夫正是幽州钓鱼城大提督,枢密院副使,罗菩提,罗家二爷。
老渔夫重新戴起斗笠,沉声道:“记得就好,老家伙在里面睡觉呢,带路吧。”
朱老管家愣了一下,灰头土脸道:“家主在午睡,还,还请二爷容小的通报……”
罗菩提嘴角一勾,冷笑道:“还是这般迂腐啊,好吧,我在这里等。”
朱老管家连忙磕头,然后麻利转身,连滚带爬进入花厅,可当他一脚踏过花厅门槛的时候,双腿喀嚓一下被折断,朱子末闷哼一声,趴倒在花厅之中。
披甲阎先生缩回被血水沾染的双脚,眼神冷漠。
老渔夫笑道:“让你去通报,可没让你走着去,爬着去。”
花厅内,一行血痕越来越长,那老管家已然昏死。
有老人哀叹一声。
罗菩提跨过门槛,淡然笑道:“怎么老家伙,你不满意?”
躺椅老人缓缓睁眼,声音苍老道:“老二,有怨气冲我来,你对老四撒什么气?”
罗菩提径直跨过那老管家枯瘦的身躯,似是脚上踩到了点血水,又在那老管家身上抹干净了去,这才走向正堂上位的太师椅轻轻坐下。
大宗师身手的披甲武夫紧随其后,静静站在罗菩提身边。
这时躺椅上的老人坐起身来,神色凝重,心痛道:“你能回家,我很高兴,但又何必发这么大的火,牵连外人? 你对我罢相一事有所不满我能理解,但打断骨肉连着筋,你我终究是一个母亲生的,血浓于水。”
罗二爷眯起眼睛,讥诮道:“家主好大的威风,老夫只是好奇如今一介白身的你有何资格教训统领几十万铁骑的我,你还以为你是当朝宰相呢,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辞官一事,乱了我多少布局? 若张清正没能位列相宰,哪有资格生出这么对幺蛾子。”
老人只是平静道:“长兄如父,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毁了罗家。”
罗菩提猛然起身,拽起老人衣袖,怒道:“我害了罗家,你懂个屁,罗家向来对皇帝忠心耿耿可你见陛下都做了什么,几十年来不论朝政,一朝收回权柄就要将与我罗家水火不容的新王杨家纳入版图,又挖我罗家墙角,不仅仅让胡老儿改换门庭,还配合司马完颜从我手里偷梁换柱弄走五万兵马,这还不算,竟然想在我这里弄什么狗屁剑都,让那些江湖人骑在我们罗家头上拉屎!”
躺椅上的老人平静道:“你若不暗投于皇后那妇人手下,罗家焉有今日局面?”
罗菩提沉声道:“苏皇后,才是朝廷未来。”
老人针锋相对,“妇人之仁。”
罗二爷脸色稍缓,松开了手,说道:“罗乐佛,你好好活着吧,罗家自此以后便不用你来操心”
罗家家主罗乐佛迟疑了一下,道:“你要做什么?”
老渔夫负手于后,幽然笑道:“胡老儿已经带了重剑门门徒去收编剑都余孽了,罗家铁蹄也要凑凑热闹。”
养气功夫极好的罗家老家主猛然起身,被那阎先生一掌“压山”按回摇椅,金丝楠木摇椅剧烈震颤不停。
罗菩提重重地甩了甩袍子,“不想死的话就别乱来,从现在开始你哪里也去不了,罗家由我接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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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林野路,一行队伍缓缓南下,队伍中人人负重剑。
一只苍鹰盘旋于空,掠到队伍后方的一辆马车车窗边,有一只苍老的手从里面伸出,掀开帘子,从鹰腿上绑的信筒里抽出一张纸条。
车内坐着一老一少,老者是位样貌出尘的长须美髯公,看过纸条后捻指碎成齑粉,纸屑随风而散。
美髯公对着马车内那名年轻人捻须笑道:“冷家余孽的踪迹已经查明,只待我等一到,便能一网打尽。”
年轻人一身锦衣华服,眼神阴婺,双膝之上叠放一柄天下十大名剑之一的‘狂风’,正是那巡检司魏家的遗孀魏宫左魏衙内。
剑都一战其父魏寻荣死在乱剑之下,他被魏家军部下拼死救出成了孤魂野鬼,后来他举旧部弃杨党入罗党旗下却不受重用,故而此次胡剑士改换门庭,他便追随左右,一来为抱剑都被辱之仇,二来为自己博一个锦绣前程。
魏宫左轻声道:“大剑士放心,有冷家那位小剑圣做内应,此事必定马到功成。”
胡剑师嘴角一扯,看了一眼这一脸谄媚的公子哥,平淡道:“此事若成,老夫答应你,将那江沐剑给你,要杀要刮由你发落。”
魏宫左抱了抱拳,低声询问道:“多谢大剑士厚恩,不如由我魏家军做先锋?”
“不急。”美髯公抖起胡须,缓缓闭上眼睛,“先放出消息,且让那些可怜的老鼠们受些惊慌,若能自乱阵脚,就省去我们很多功夫。”
魏宫左皱眉道:“要是他们跑了怎么办?”
胡掌门嗤笑道:“能跑哪去,本就在边境地区,况且杨家现在是惊弓之鸟,想逃离边境绝无可能。”
魏宫左咧开嘴笑,“大剑士英明。”
风雪拂过山林,待由五百魏家军开路的重剑门骑队往姑苏州的洪桥县进发的时候,身后的密林雪山中惊现数千厚重的马蹄印。
清一色禁方铁骑鲜亮铠甲被雪花打白,手上的刀刃刺出亮堂的弧光。
两名骑士缓缓从骑军队伍里面前策马走出,其中一人手握马缰的手上缺损了一根手指。
断指大将军郭有仪策马登高,身旁那骑士是副将齐敢当。
郭大将军望着漫天风雪和山脚一行车队,眼神捉摸不透。
齐敢当问道:“将军,咱不动手吗?”
身为禁方铁骑四位大将军之一的郭有仪摇了摇头,看了眼那只断了无名指的大手,轻缓道:“先等剑都的事尘埃落定,咱再下场。”
视线南望不远处的亮剑城洪桥县方向,已隐隐燃起烽火。
轰隆一声巨响,洪桥县的萍水桥炸起剧烈水花,两位剑客在桥上剑拆百招,刺的百年古桥面目全非,尽是黑色剑痕。
桥下古道上,冷黄两家剑拔弩张,果然起了内讧,依托于两家的剑都残留剑客立场模糊不定,时刻准备反水,关键便在那斗剑二人的胜负上。
嘎吱嘎吱车轮声响动起来,一个貌美女子推着一个面色古朴的老人从黄家人群中穿过,所有剑客面见此人无不敬仰三分,如今的旧剑都就数这位武功全无的老剑宗声望最高。
黄鹤老爷双手搭在轮椅上,黄家小姐轻轻停下了轮椅,站到一边,只见老爷子声音洪亮道:“外敌来犯,冷黄两家本该联手御敌,自相残杀像什么样子,冷溪杰呢? 喊他来见我。”
冷家剑客皆是面面相觑,这冷溪杰便是寒门派领袖冷河陪冷双儿南下后,冷家大小姐钦定冷家话事人。
一名颇为资历的冷家剑客冷声道:“冷头被你们黄家门客所杀,怎么来见黄老爷?”
那黄家少女秀眉微蹙,道:“胡说八道!”她黄色绸衫的下摆轻轻颤动,定是身子气的狠了。
黄老爷挥手示意女儿退下,沉声道:“定是有奸人离间,冷黄两家结为盟友已近百年,况且双儿这丫头也在回来的路上了,你等不要被人诱骗。”
没等冷家的说些什么,一道惊天剑气掠出,直挑轮椅上老人的头颅。
黄小姐大叫一声,张开双臂挡在老人身前。
沉闷一声金属碰撞,那柄黑身妖剑并未如愿偷袭得手,被一柄青意古剑格开。
年轻剑客左手手掌一拍,尘土飞扬,宽大剑匣从天而降。
剑气掠如丝线密密麻麻,剑匣中开彩华四溢。
骷髅剑暴掠破空,逼得那黑衣黑剑的蒙眼剑客连退三步。
冷稽之用剑撑地,停住身形,双指抹过妖君剑,骤然暴起一股‘十里剑气’。
江沐剑手掌一探,双剑在手,一柄青叶,一柄黄泉。
忽然,大地颤抖,有马蹄声激雷响起,雪地上空飞起一辆马车,一长须老者也持双剑,立于车顶掠来,马车轰然砸碎扑向剑都诸位剑客。
除去风雪外,还溅起了许多焦土。
当浓雾散去,众人才看清楚出来者并不是只有两柄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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