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以后,便有两骑率先出城,直奔陇右。
没过多久,再是鸿鹄城的铁骑调度,人数不下四千的黄沙铁骑掩护着一群江湖刀客绕过了何燕山那支横断西北的白象军铁桶阵,悄无声息地潜入西域境内。
在鸿鹄城主提出了这么一个近乎于无理蛮狠横的要求之后,南宫少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对于江湖上成名的一流刀客来说,佩刀往往就是他们的第二条生命,南陵朝历史上不乏那个些败阵断刀之后陪贴身佩刀同赴黄泉的武道宗师,北陵重剑门更是有人在剑在剑毁人亡的说法,刀客惜刀,剑客爱剑,都只因为共一个原因,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在江湖上的尊严和名节,是对身份独有的荣光,更因为这柄杀人之兵陪伴自己度过的那些刀口舔血的峥嵘岁月。
当天夜里,南宫少卿缓缓抽出那柄黑虎刀,叠放在膝盖之上,眼神隐晦地流露出一丝脉脉温情来,这柄黑刀自陪他从央州那座大山走出,一路上并肩作战,从乌丘刺杀,南漳雨夜,江南小巷,山贼寨子,北上剑都,央州血海,陇右观刀,到与柳千秋一战……过往经历种种历历在目,哪怕他明白得了洛家相助有何等的战略意义,仍是不愿意舍弃这把“老伙伴”充当质子。
本以为事情会就此谈崩,可鸿鹄城主洛无双却说扣刀一事可以暂缓,慢慢考虑,可陇右的恩怨局却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当即两人两骑快马加鞭直奔陇右道铁衣城,次日夜里两人来到西北边陲的仙人镇。
当今时局虽然说西北之地并不太平,可要比两辽战场、西域南疆战场、南诏战场这些每天都有成百上千死去的滚刀肉凶恶之地都要好上许多,虽然岭南白象军横断了西北要道,可终究是因军力不足而没办法做到全境封锁,无论是前往陇右还是西行西域的官道都有大片相安无事的空白地带,不受兵戈之扰,仙人镇就是其中之一。
南宫他们两骑停在城池门口,要进城休整,给马匹喂养饲料,进城需要牵马而行,路过眼前有两排长相喜人的巨大仙人球,罕见的绿植为西北风沙带去了一抹鲜艳的绿色。
中年儒士脚步缓缓停在一株仙人球面前,伸手抚摸植物上的巨大毛刺,感慨道:“当年我女儿最喜欢来这里,你看,这些绿植都是她亲自种的,从来没人打理,却能长这么大,她喜欢生机勃勃青山绿水的地方,而不是一眼黄沙望不到尽头。”
未等南宫少卿开口,洛无双忽地沉声道:“让你弃刀,是要你不被刀法的一招一式所羁绊,剑术亦是如此。你老师凌若寒即便手中无剑,依旧是天下第一,你可知道原因?”
南宫少卿沉思片刻,答道:“老师已能将仙人体魄与王霸真气融为一体,运用自如。”
中年儒士面色沉静,缓声道:“不错,你的外伤已近乎痊愈,然而内伤却……已伤及周身经脉。无论你因何缘由修炼那自损八百的《七伤道》,其造成的体魄损伤以及开始倾泻内力的后遗症,会使你那储存真气的丹田逐渐变成一个贪得无厌的饕餮怪物。长此以往,入不敷出,你终将沦为废人。”
南宫少卿眉头紧蹙,问道:“敢问前辈,可有应对之法?”
中年儒士淡然道:“路只有一条,挣脱刀法与剑术对自身的损耗,全力锤炼体魄……洛家红庭殇所修的是轻功步法,我会口诀传授于你。在你填补修复至长生境体魄之前,切记不可使用内力。”
白衣年轻人眼神泛起一丝黯淡。
洛无双轻声道:“好在你小子机缘不俗,得了王蔼宗师的‘紫堂诀’,虽说只有上半卷,可也能勉强应对每日内力的衰减,红庭殇练成以后,自保无虞,将来若能找到一处灵天洞府说不定能彻底修复体魄,更上一层楼。”
中年儒士拍了拍南宫的肩头,率先牵马入城,南宫少卿紧随其后,两人在仙人镇找了家客栈住下,大概小住了一旬左右,期间洛无双将红庭殇心法口诀传于南宫并加以指导,南宫少卿毕竟是南宫家族百年来第一天才,又从小在央州大山的金顶武阁中遍览天下武学秘籍,底子深厚,不过五日就已经全部掌握,如此的修行速度连年轻的时候洛无双也有点自愧不如。
习得红庭殇后二人弃马改用轻功,游走如飞,一日便能行六百里,不出三日,便抵达了陇右道铁衣城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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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间,陇右第一雄城铁衣城接连遭遇巨大的变故,先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铁衣城城主智摩大师人间蒸发,而后接管城防的陇右第一帮派陌门遭遇“人熊”魔头之祸,无数的门人弟子在那个怪物面前折戟沉沙。
陌门宗主柳公权被折断手臂,师弟柳莽大师更是在边境东蜈蚣道上被那魁梧老头摘下人头,悬挂于铁衣城的城门之角,下场凄凉,陌门不得已搬出铁衣城天山宫,全部门人逃散到陇右各处分部,俨然成了大漠里的笑话。
大漠里最悍的那个马匪帮派沙蝎帮曾放出话来要替陇右人找回场子,聚兵上万员大将浩荡出征讨伐那关家老祖,无奈却遭遇了邢策安手下虎贲大军的顽强阻击,灰溜溜地逃回了东北两辽之地,听说已经被少将军手下的三万虎贲铁骑已经形成围剿之势,这群大漠马贼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好在那人熊只是专杀漠门中人,对平民百姓并未痛下毒手,如今霸占了天山宫整日喝酒买醉,好一副占山为王的魔头姿态,这不前阵子陇右江湖人又迎来了救星,辞别京城返回家乡的柳千秋在保住了天下第一刀客的名头之后,正式对那人熊下了战书,只是初战之时,伤势未痊又风尘仆仆千里赶路的柳刀道只是和那人熊打了个势均力敌,不分胜负,因此决定改日相约二番战,清算恩怨!
紧赶慢赶南宫少卿和洛城主还算及时赶上了这场陇右恩怨局。不过二人各抱心思不同,洛无双是真的希望双方收手大漠和平,南宫少卿则是在刘子明的“面授机宜”下要造成那陌门与关家的双输局面,为此承天司那边在陶武昌的安排下,已经开始暗中着手燕王殿下的出兵和谈了。
如刘子明所料,刚刚入城的南宫少卿就能明显地察觉到东面的“不对劲”,黄沙阵阵被向前推进,清一色的关家大旗迎风招展,夹杂着马蹄如春雷密集响彻四周,铁衣城的甲士登上城墙负弩瞄准这些来路不明的精锐铁骑!但见到那一杆燕字旗后这些群龙无首的甲士脸色大变,开始纷纷丢盔弃甲地逃走了。
为首的一骑霜发老人身披蓝甲腰佩王刀,所领骑兵皆是跨下白马手执铁矛的健壮骑士,气势汹汹奔涌到城下,身份不言而喻正是异姓王关枭远老王爷率领的白驹城铁骑。
密密麻麻的白马大军中有一骑马鞭疾扬,一马当先冲过铁衣城前重修的护城沙河千索桥,南宫转头一看竟然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军,不过洛无双一眼就认出了此人正是燕王爷的独女关凝香。
见大军兵临城下,汇聚城口的那些个商贩商队早就开始逃窜入城,只留下那名气度不凡的中年儒生以及那长相俊美的白衣年轻公子。
燕地郡主关凝香一夹马腹,独自策马上前,手攥马鞭指着南宫二人,问道:“我燕王大军压境,你们两个怎么不逃啊?”
南宫少卿沉默不语,目光平静地看着她。
关凝香皱了皱眉,没好气道:“长的这么俊却是个哑巴,喂,你看什么看?!别挡了姑奶奶的道!”
南宫依旧没有说话。
关凝香有些恼怒,一记马鞭重重甩下,鞭法迅疾霹雳啪啦炸响在桥头,却只是溅起了一些尘埃,那白衣公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便坐在了自己身后。
同骑一马靠得这么近,关凝香小脸一羞,还没来得及惊叹此人身法之快,就被此人近身挟制,不过她毕竟从小军伍里长大,更是将门虎女,当即双手一拧,提马站立想将这个无耻近身的登徒子摔下马去。岂料不仅没能得逞,忽然间雪白粉嫩的脖颈处还传来一阵沁凉。
关王爷握紧了战马的马缰,并不紧张,从容不迫笑道:“你这冲动的丫头,老是目中无人,是该吃吃苦头了。”
手下的白马大将唐塊抱拳道:“王爷,末将请命救下郡主。”
燕王关枭远瞳孔里微微映射出一道修长的儒士身影,挥手示意他退下,接着他让身边扈从替他摘刀卸甲,然后翻身下马一人独行与那儒生同赴桥头,率先抱拳行礼道:“洛先生,好久不见。”
中年儒士极有礼数地还礼,儒雅道:“洛某见过燕王大驾。”
关枭远脸色和缓却不失威严,道:“你我都是一军一地之主,素来同盟,无需见外,只不过家中长辈胡闹,劳洛先生费心了。”
中年儒士摇头道:“不敢,洛某本想独自调停这场内斗,没想到还是没能瞒过燕王的眼线。”
燕王幽幽笑道:“多谢洛先生美意,不过这说到底是家事,便请先生同行,坐壁上观如何?”
洛无双点头道:“荣幸之至。”
关枭远视线往后扫去,听见自家女儿求饶:“快,快放开我……”他无奈看了那个长相俊朗年轻人,缓声道:“南宫新族长小侯爷南宫少卿么?”
中年儒士回头道:“南宫,王爷在此不得无礼!”
南宫少卿抬手一扬,解开蛮横的关家小姐的穴位,跃下马后,抱拳道:“见过燕王殿下。”
关凝香气不过还想对南宫还手,却被燕王重声喝住,气呼呼一跺脚就跑到了大军后方去了,关枭远无奈道:“都被我惯坏了。”
忽然城内天山宫上空惊现玄妙天象,燕王叹了口气,喃喃道:“老的小的都不让本王省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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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山宫。
魁梧老人如山峦压江河的重拳狠狠地击打在了那柄陌刀之上,响起的金属沉闷声几乎刺破了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肌肉虬扎的柳门第一刀客身形在那巨大的关家老祖面前显得有些小鸟依人,那柄威力无穷的柳门陌刀在“人熊”的铜甲上激起无数道激烈的火花,可足以“人马分尸”的大刀无论如何攀涨气焰终究没办法破开关家的体魄术。
柳千秋在吃了魁梧老人连环几十拳后,忽然以一记回手刀扯近距离,反身以贴身的“十恶不赦”刀滑鞘掠过老魔头的脖颈之处,雄劲的刀罡连带方圆数里的石柱纷纷劈断,可那魁梧老人被击落一片废弃小山后爬起来只是扭了扭脖子,脖颈处不见一丝血迹。
微风吹拂起柳千秋的鬓角,身上的伤疤触目惊心,他那握刀的手几十年来首次微微颤抖起来。
爬出废墟的魁梧高大的老人暴吼一声,天摇地动。挺直身板后做摩拳擦掌状,十指交叉扭动,喀喇喀喇的关节声陆续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率先赶到此处的洛无双站在一处镂空的屋檐梁柱之上,感慨道:“最硬的盾和最锋利的刀……”
南宫少卿紧随其后,眯眼道:“那关生雄的体魄术毫无罩门可言,这才是真正的金刚不败,可要是换成全盛时期的柳千秋结果就不好说了。”
两人同时陷入刺刀见红的冲锋肉搏。
那魔道第三魔头关生雄此时身姿暴涨至数百丈的巨大黑熊法相,如一只天庭仙神豢养的座下巨兽张牙舞爪,吞食天地。
柳千秋改单手持刀为双手握刀,起势便在城中裂开一条蔓延全城的恐怖刀罡,正是一线天峡谷击败南宫少卿的那招“白蛇斩帝势”。
洛无双一跃而起,双手撼动昆仑,聚沙成为一道璀璨沙河,拦在两人当中,朗声道:“二位请听洛某一言。”
南宫少卿握紧了拳头,按住腰间不断颤抖长鸣的黑虎刀,他知道那两人不会收手的,而这正是刘子明所求的两败俱伤,可若是自己再不出手,仅凭洛无双一人之力硬抗两位大宗师的全力一击必定会身受重伤,此刻一股无力感深深地笼罩了他。
白衣刀客还是抽出那柄狭长的凶刀,此时他的境界尚停留在重魁境,不过是出了此刀之后从头再来便是了,救人一命。
忽然他猛然睁眼,鼻尖嗅到一股浓郁的酒气,紧接着身后出现了一个满身酒气熏天的老酒鬼,含糊不清道:“你这样救不了人,只是白白送命而已。”
南宫少卿猛然回头,但见那老酒鬼手里提着一个玻璃酒葫芦,拔开酒塞,一副肉疼的表情将酒水泼洒而出。
南宫少卿心中一凛,只见酒水洒过天幕,尽数化作了丝丝缕缕的峥嵘剑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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