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牛已然年迈,周身的皮肤褶皱层叠,犹如老树的躯干,坑洼不平。牛角不再锋锐,其上满布斑驳的痕迹,眼窝深陷,尾巴上的毛发稀疏。
然而,它身躯高大,当它闯出牛圈时,硕大的牛角一顶,正打得兴起的苍羽卫中便有一人被牛角掀飞,身子高高抛起,坠入数丈之外的金柳山脚下。
它继续横冲直撞,牛蹄将一人踩在脚下,牛尾横扫而出,又一人被击飞,重重摔进木棚之中。周遭的苍羽卫大多心头一惊,纷纷退却避让,被打得发丝凌乱的张婶,终于在青牛的护佑下,暂时逃脱了被继续殴打的厄运。
金柳山低头瞧了瞧胸口被破开一道血洞的苍羽卫,鲜血不停地从那人的胸口和嘴中涌出,眼看是活不成了。金柳山并未理会自己下属口中的哀嚎,随即便抬头看向那头护在那对母女身前的老牛,目光定格在它已被鲜血染红的牛角上。
苍羽卫所穿戴的甲胄名为亮银甲,由断刃铁铸造而成,坚固异常,哪怕寻常刀刃也难以将其破开。这青牛能做到此般,显然绝非寻常之物。
金柳山的眼睛在那时眯起,低声说道:“想不到这小小的乌盘城还真是卧虎藏龙啊。”
青牛的鼻尖喷吐着浊气,一只前蹄不停地踩踏地面,巨大的眼睛中血丝密布,死死盯着周围紧握着长刀的苍羽卫们。
“一起上!”不知是谁发出这样一声高呼,围着青牛的十余名苍羽卫闻声而动,径直杀了上去。
哞!
青牛巨大的头颅扬起,正前方的两位苍羽卫的身子便在巨力之下被生生掀飞,它的牛尾一挥,又是两位后方的苍羽卫在哀嚎声中倒地,脸上被从中划开,留下一道令人触目惊心的血痕。但双拳终归难敌四手,从两侧杀来的苍羽卫显然不是青牛能够防御的,数把幽冷的刀刃砍在了青牛的身上。虎贲刀锋芒正盛,青牛的血肉之躯显然难以抗衡如此利器。
一道道血肉被割开,青牛痛苦地嚎叫一声,身形一转,将两侧的苍羽卫掀飞,他们的身子四散倒退,撞入院墙,伴随着墙体坍塌的尘埃被掩埋其中。
金柳山身旁的司马玄兄弟见状,纷纷皱起眉头,正要出手,金柳山却似察觉到了他们的意图,伸出一只手,拦下了二人,在他们疑惑的目光下喃喃自语:“二位长老莫急,我这些手下皆是方才招募的新兵,正好拿这头老牛练练手。”
此言一出,他身后的苍羽卫便有数十人涌出,两两一组,各自手中握着一道圆柱形的刀柄状物件,二人将此物合在一起,再次拉开,那两道刀柄之间便浮现出一道金色的微不可察的丝线——割骨弦!那是苍羽卫为对抗大型妖物或者野兽而设计的利器,那丝线看似细微,实则是用造价高昂的金蚕丝铸成,削铁如泥,又极为隐蔽。看似不过头发粗细的金丝,却能将寻常人平整地切成两半。
这手持割骨弦的数十位甲士在狭小的院中摆开阵势,还有数十名甲士掏出了神机弩,将烈羽箭上弦,箭芒直指青牛。
青牛显然感受到了危险,它的脑袋不停地四处张望,倘若它愿意,它完全能够一门心思撞开人群,寻找逃生的机会。但显然它不会这样做,因为它的身后有一位昏死过去的妇人以及一位抱着母亲满脸泪痕的女孩。
它已无退路。
咻!咻!咻!
一道道破空之声骤然响起,烈羽箭拖着火尾疾驰而来,青牛摇晃着牛角试图击落那些利箭,但它显然低估了这些苍羽卫最为精良的武器的威力。它的牛角击打在那些烈羽箭上,箭身便猛地一震,随后猛然炸开,青牛的身子在巨大的冲击力中一顿,但还未等它缓过神来,更多的烈羽箭涌来,有的被它的牛角阻挡,但却无法阻挡那一次次爆炸的冲击,它的身形愈发迟缓,终于露出了破绽,一支利箭穿过它的牛角,射进了它的脊背。
哞!
青牛发出一声哀嚎,但声音尚未落下,那箭身轻颤,随即猛然爆开,有血肉在炸裂中飞溅。而更多的烈羽箭接踵而至,一声声爆炸声接连不断地响起,将青牛的哀嚎掩盖。大片的尘埃扬起,遮蔽了这小院中的情形,只是隐约间他们看见那道硕大的身影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迟缓。
最后,伴随着一声闷响轰然倒地。
抱着自家母亲昏迷不醒的身子的刘青焰被那巨大的轰响惊醒,她转过头看向自己的身前,眼帘中,那道巨大的身影倒下,尘埃扬起,她看到那身影背上模糊不清的血肉,看到无数密密麻麻的利箭将它几乎扎成了刺猬。
她的眼睛睁大,瞳孔瞪得滚圆,某种青色的光芒开始在她的眼底流转,像是三月春风吹皱的池水。但三月的春风很快便化作了六月的骤雨,她眼底青色的涟漪越涌越高,如同惊涛,也如同燃起的烈火,转眼便占据了她的整个眼球。
……
刘青焰自幼便与众不同。
不仅因为她头顶长着宛如牛角一般的肉瘤,还因为她曾在某个夜晚,看到她娘辛苦地从井中打水,她生出了想要帮助娘亲的念头,于是那井中的水猛然奔涌,朝着井口涌出,将整个小院浇得湿透。
刘青焰被吓坏了,张婶也被吓得不轻。
年轻却又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妇人将这视为一种诅咒,一种不知从何而起,却一直跟随着刘家人的诅咒,否则好端端的女孩为何会长出这般东西?否则刘青焰的爹、爷爷、祖奶奶为何都会死得那般离奇。
张婶害怕失去这唯一的依靠,所以她为女孩梳起了冲天鬏,遮掩住了那不同寻常的外貌,也不许她使用那被视为诅咒的力量。那个平凡的妇人只想让自己的孩子能够同样平凡却又无忧无虑地活下去。
这自然没有错。
但黑夜终究遮不住璀璨的星光。
刘青焰的身子开始颤抖,她的双拳紧紧攥住,跪坐在地上的身子缓缓站起,头上的发带随着她的动作从头上掉落,轻轻飘落在她母亲的身上。
她低着头,披散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庞,但头顶那两颗肉瘤却似乎开始蠕动。
……
金柳山挥手驱散了周围的沙尘,定睛看去,瞧见了倒在眼前的巨大身影。它尚未断气,胸膛还在剧烈起伏,牛蹄还在不断拍打,似乎想要站起身来。
青牛并不惧怕死亡,实际上当它放下和尚给予它的一切时,它所剩的寿命已然不多。
但它此刻不想死,不舍得死,也不敢死。
它答应过它的老伴,要照顾好她们,它若死了,谁还能站在这对孤女寡母身前为她们遮风挡雨。
可它太老了。
它是一只活了一百四十年的牛,它早就该寿终正寝了。
它的力气在它每一次挣扎,甚至每一次呼吸中渐渐消散。
它看见那个人类的首领走到它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它。它想要祈求他放过那对母女,可咽喉处不断淌血的伤口让它发不出半点声音。
“我原以为得费些周折,却不想连割骨弦都没用上你就倒下了,这么多年,你这般弱小的妖,我还是头一次见。”人类的首领显然无法理解它的哀求,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对它评头论足。
“真是无趣。”那人这般说着,似乎失去了兴致一般摇了摇头,接着他的脚猛地抬起,就要朝着青牛的牛头踩去。
青牛的眼中满是不甘,它看着那脚底在它的眼眶中不断放大,最后占据了它的整个眼眶,它无能为力,只能静待死亡降临。
但一道稚嫩的声音却在死亡到来之前响起。
“放开他。”
那声音如此说道,金柳山带着疑惑抬头循声望去。
他看见了一个女孩,一个身着青色长裙的女孩正朝他走来。
她的眸中翻涌着青色的波涛,她的头顶生着一对拇指大小的牛角。
她身旁院中的水井中的井水倒灌,化作一条水链缠绕着女孩的身躯升腾而起,不止如此,乌盘城的各处随即响起了哗啦啦的水声,声音连成一片,整个乌盘城在那时忽然变得喧闹起来。金柳山循声望去,却见隔壁的院落中有一道水柱升起,接着不远处又是一道水柱喷涌。而后一发不可收拾,各处水井水流倒灌,冲天而起。
它们在最高点汇聚,相互缠绕,最后又直直朝着那女孩的身后涌来,化作了一道巨大的手掌,朝着院落中的众人压来。
大概是这般景象太过骇人,男人的身子僵在了那里,他的脚依然悬空,停留在青牛的头颅之上。
女孩眸中青色的波涛化为了层层不绝的海潮,她张开嘴,再次用那稚嫩的声音说道。
“我说。”
“放开我的祖爷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