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府门前的众人被这般变故惊得鸦雀无声。不是说要想办法杀胡叙吗?怎么陆五反倒把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百姓们满心不解,在知晓胡叙的恶毒罪行后,他们对陆五颇为同情,可陆五的行为却让他们迷惑不已。
“这不值得。”魏来显得有些慌乱,他看着躺在地上却死死握着铁片的陆五,沉着脸低声说道。
陆五抬起头看向魏来,脸上艰难地挤出一抹不太好看的笑容。
“公子,今日早晨我就醒了。”
“我没睁眼,但躺在床上想了很多。”
“我想了很多道理,有说书先生讲的,有听人说的,也有自己悟的,可不一定都对。”
“我想小婷那么好的姑娘,肯定希望我好好活着,我也想过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
“但我怎么都没法说服自己,公子知道的,我这人怕死得要命,又好吃懒做……是个烂人。是小婷让我想做个好人,她没了,我怎么能好好活着?我不是君子,就是一小人,等不了十年。十年后的事谁说得准?等上十年,那小子是不是又能逍遥快活十年?会不会有更多像小婷一样的好姑娘被害?而且我更怕,十年后,像我这样的烂人习惯了安逸生活,把小婷和她的仇都忘了。”
“公子,我不知道您懂不懂我在说什么,但我真的很怕自己变回以前那个烂人。”
“至于那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我不知道是谁说的,要么那人站着说话不腰疼,要么就是狼心狗肺。”
“所以我等不了十年,现在,我就要现在给小婷报仇。我这条烂命,能为小婷报仇,值了。”陆五慢悠悠地说着,眉宇间没有对即将到来之事的恐惧与悲伤,反而隐隐有些期待。
魏来握刀的手开始颤抖,不同于之前的愤怒,而是一种更复杂、更难以形容的情绪在心底翻涌。那情绪比愤怒隐晦,比悲伤炙热,充斥在魏来胸膛,像被刀一寸寸割开血肉,又像被掐住喉咙,让人濒临窒息。魏来难以形容这种感受,只知道自己很难过,要命的是,不知如何发泄这种难过。
“公子是好人,从遇见公子那天,就一直给公子添麻烦。”
“好在这是最后一次了,求公子成全。”陆五郑重说道,目光中满是期待,仿佛在等待一场盛大仪式的到来。
魏来的身子颤抖得更厉害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魏来身上。大多数人不太明白二人在说什么,但意识到即将发生的大事决定权在魏来手中。
魏来沉默地看着陆五,看着他挣脱王道安后,没了那股青色力量的注入,再次流血的身躯。魏来知道,留给陆五的时间不多了。他又瞥了一眼陆五即使此时仍死死握着的铁片,陆五用力极大,指缝间有鲜血流出。魏来在心底暗暗计算,陆五肯定没法一直坚持,再过数十息,他会因失血过多而虚弱,握不住铁片,那时自己就有机会救下他。
“公子还不答应吗?陆某清楚公子在想什么,但是……陆某恐怕不会给公子这个机会了,公子若是不应我,就算陆某侥幸活下来,也一定会自刎。公子是做大事的人,不可能一辈子守着我这么个烂人,对吧?”
被陆五戳穿心思的魏来心头一震,沉吟了一小会儿。
“好,我答应你!”然后,少年重重地点了点头,做出了这个艰难的决定。
白狼吞月被他再次握紧,凛冽狂暴的刀意无需催动,如潮水般向四面八方涌去。他不再看陆五,而是低着头,强忍着心底翻涌的情绪。
“谢谢。”陆五一笑,笑容灿烂。
“诸位,或许多少认识我陆某人。”陆五这时看向周围的百姓,用尽全身力气大声说道:“我是个混混、骗子、赌鬼,在古桐城也算臭名昭著。”
“鹿婷,住在落衣巷的姑娘。或许有人记得她,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也许是姑娘心善,也许是我那总在梦里唠叨的爹在天有灵。那么好的姑娘,竟然答应做我媳妇。”
“这是陆某人修了八辈子才有的福气。”
“可她死了,被那个叫胡叙的大公子害死了。”
“都说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不明白在胡公子这怎么就不作数了。”
“大人们说,这是朝廷的规矩。我就想,我这样的烂人,没资格问、管朝廷规矩对错。老百姓嘛,朝廷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总归没错吧?”
“诸位都看到,我的伤是胡大公子派人打的,我现在没钱,找不了郎中治,我……”
说到这里,陆五顿了顿,脸上突然泛起阵阵潮红,然后一口血箭从嘴里喷出。
“陆兄!”一旁的孙大仁等人见状纷纷一惊,下意识要上前,可一道浩然的刀意猛地袭来,落在诸人身前,胡府门前的街道瞬间裂开一道数丈长两指宽的“沟壑”。孙大仁等人惊讶之余,转头看向刀意袭来的方向,正是站在胡府府门台阶上的魏来。
“阿来?”众人困惑地看向魏来。
但神色冷峻的少年只是淡淡地说:“让他说完。”
“谢谢。”吐出血箭后气息愈发微弱、几乎握不住铁片的男人看了魏来一眼,再次由衷说道。
然后他强提一口气,接着之前的话继续说,只是这次,哪怕他已足够努力,吐出的声音还是比之前小了许多,像夜风中的烛火,忽明忽暗,摇摇欲坠。
“我很快就要死了。”
“这样算来,我是被胡大公子害死的。”
“虽然奇怪,我这样烂人的命能算一条人命,小婷的却不算……”
“但终归这合了大人们的规矩……”
“请诸位为我做个见证,请那胡大公子……”
说到这,陆五的双眸忽然睁得浑圆,整个人像回光返照般有了些力气,嘴里吐出的声音也忽然大了些。
“以命偿命吧……”
说完,陆五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脸色再次苍白,手中的铁片脱落,轻轻落在地上,发出几乎听不到的轻响。
胡府门前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直到此时,在场多数人才明白陆五口中的办法究竟是怎样的办法。
众人惊骇,而那位从陆五与魏来对话开始就一直不明所以的胡叙听到这里,一个激灵,惊慌地拉住自己父亲的衣衫,急切说道:“爹!快去找郎中!救他!救他!”
胡府兴这时也反应过来,连连点头,极力想保持镇定,可那时颤抖的双手却将他此刻的慌乱暴露无遗。他转头看向身后的家奴,说道:“快去……快去请古桐城里最好的郎中……快……”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旁的纪欢喜忽然伸出手,拦住了要离去的家奴。
“纪姑娘?”胡府兴见状,皱起眉头,不解地看向眼前的女子。
女子面色凝重,摇了摇头,目光落在躺在地上的陆五身上。
她轻叹一声,轻声说道:“不用了。”
“他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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