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淑媛浑身打了一个寒颤,马上松开紧握的铁栅栏,后退几步,借着狭窄的窗口斜射进来微弱的光,她低着头左右上下的打量着自己。她慌里慌张的想掸掉月白色旗袍上的污渍,但是,收效甚微。她的目光在牢房中四处搜寻,却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她颓废而失望的一遍一遍的看着牢房里灰黑色的墙。
她的神情使我忽然感觉到一种,物伤其类的心酸,我走到桌子前,将一把梳子放进盛满水的碗里,从牢房铁栅栏的空隙中递出去。我尽量将碗递送的远些,但也只能到达牢房之间走廊地面的中央,我想她应该可以拿得到了。
李淑媛身体僵直神情木然的站着,目光却追随着我的动作而起伏。当她看清楚我放在地上的东西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奇怪而可怜,她的嘴角挂着轻蔑而骄傲的笑,眼角却挂着一滴亮闪闪的泪珠。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再看她,做自己的事情去了。身后,片刻的安静之后,我听到了瓷碗轻轻碰撞地面的声音。我没有回头,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当月光爬进牢房的时候,我听到她说,
“梳子,还你!”
“你留着用吧!我还有。”
“还你,我不需要!”
我转过头,用眼角的余光扫过李淑媛,她拿着梳子正要扔过来。我猛地转过身子,全无表情的直视她的脸,
“何必意气用事,难为自己。”
李淑媛的动作停住了,一秒钟之后,她将梳子狠狠的插进,已经梳理整齐而光滑的发髻上,有些泄气的坐到牢房中的横条板凳上,抬起头,呆呆的看着只有月光没有月亮的窗子。
两个女人两间牢房,同样粘稠的月光同样的姿态。我和她呆坐在灰暗的牢房里发呆。一声轻叹之后,李淑媛说话了,声音真实直白,带着一点寂寞一点无所谓,
“说说话吧!”
“说什么?”
“是啊!我和你早已无话可说了。”
“没想到还会遇到我吧!”
“嗯,活着总有意外。”
我轻轻的笑出声音,难得她在如斯环境下,还有如此急智。我站起身子,缓步走到窗子下,抬起头向天空寻找月亮。
“你做什么呢?”
“想看看月亮。”
“我最讨厌你现在的样子!”
我回过头,看着她在月光下朦胧的白色影子,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药草田里那个凄风苦雨的夜晚,倏然想起,我还没有机会问过,她为什么会如此恨我?我轻蹙眉头,迟疑、不解,但清晰的问着,
“为什么?”
“仿佛只有你是干净、纯粹的。你高高在上,俯视着身边的人和事。讨厌至极!”
“哦!仅仅只是讨厌吗?我以为会更强烈些呢!”
“对,不是讨厌,是恨!我恨你!”
我从窗子下走向她,直到我和她隔着宽而阴暗的走廊面对面,她在月光下发着光,眼睛里燃烧着火焰。我倏然羡慕起她来,可以将爱、恨如此分明的表达出来,一定是件十分痛快的事情。
“那就恨吧!我接受。”
“你还真是与常人有异啊!有人恨也高兴吗?”
“是啊!爱是可以淡忘的,但,恨会凝结于心底。”
昏暗的光线里,李淑媛的眼睛一闪一闪的亮着,声音格外的柔和温暖,
“你呢?”
“我?无爱无恨,心如枯槁。”
片刻的停顿之后,骤然响起李淑媛放肆的笑声,笑声回旋在静寂沉默的牢房中,不断撞击着墙壁,不断的回响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算了吧!你是在骗我,还是在骗你自己?看看你的眼睛里,充满的梦和欲望,连傻子也不会相信你无爱无恨,心如死灰的。”
男人眼中的女人和女人眼中的女人是截然不同的。在男人的眼中,女人永远都隔着轻烟薄雾一般,如梦如幻,似假还真。就算是睡在身边一辈子的枕边人,也一样无法清晰明了。
而女人看女人,总是清楚明白的,犹如不需要照镜子,便可以将胭脂在脸上涂抹均匀一样,谁能比自己更明白自己?
我的心偷偷的叹气,轻轻的摇着头,脸上却对她释然的笑了,
“明白就好,何必点破?”
“谁都无法预测是明天先到,还是死亡先到。”
“哪一个先到,我都接受。”
“我不接受死亡,我心有不甘!”
我和李淑媛同时转身回到床边,面无表情的继续呆坐,这样的夜晚是无法入睡的。月光从粘稠渐渐的变得清亮,让我想起关起远的眼神和他脸上憨憨的笑,心底霎时(盈)满温暖和勇气。
“起远,我固执的将你留在玉家是我的自私与胆怯,我害怕,我无法想象一路上没有了你,我该何去何从!或许,当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我该让你离开,让你去寻自己的路。”
闭上眼睛,我已经看到未来孤单的路上,独行的我。身后,不再有关起远明亮的目光,和温暖的笑容。心,一点一点的被撕裂,有冷冷的风吹过,寒彻肺腑。
明天比死亡先来了,东方的鱼肚白映在眼底还依然鲜活,阳光便已经挤满了牢房。难得的好天气,阳光总是让我没有来由的想笑。站在阳光里,扬起头闭上眼睛,微微的笑着,身上暖烘烘的,心也跟着轻松许多。
“小姐。”
我睁开眼睛,转过身子,许多的小亮点在莫言的脸上和身上跳跃着。我有一时的恍惚,是不是昨夜的梦还没有醒?
“小姐,我来接您回家。”
莫言冲到我的面前,紧紧的握住我的胳膊,轻轻的摇晃着我。
泪悄悄的在她的眼中聚集,带着小小的金光,在她的脸上闪烁。与我昨夜梦中的一模一样,我对着她朦胧的笑了。
“小姐,我们回家!”
我傻傻的点头,傻傻的跟着她,这个梦真好,但愿我永远都不要醒来。莫言拉着我的手,走出了牢房,她不时的回头看看我,仿佛一不小心,我就会凭空失踪似的。
李淑媛随着我和莫言的走向,在她的牢房里移动,却最终被铁门挡住去处。她用力的拍打着铁门,焦躁得如同被困在笼子里,找不到出路的野兽一般,呲牙咧嘴,青面獠牙。
“我要出去,放我出去!”
“凭什么放她不放我!”
“放我出去!”
一声比一声更加急促,一声比一声更加声嘶力竭,一声比一声更加绝望。我停住脚步,无意识的望着她,如同望着失去理智的疯子一般,怜悯而轻蔑。
或许是我不屑神情激怒了她,或许是无人应答的尴尬触怒了她,更或许是失去了一个相同处境的人,使她感到了绝望。李淑媛望着渐渐消失在目光中的我,突然,放肆而挑衅的叫喊着,
“莫姨娘,我知道你的孩子是怎么死的。”
李淑媛的声音凄厉而疯狂,带着刺耳的“呲呲”声,震动着我的耳膜。莫言呆呆的站着,没有回头,没有表情,没有说话。只是她握着我的手瞬间变得冰冷而僵硬,她的脸霎时失去了全部的颜色,苍白如死。
时间艰难的前行,犹如一个困在沙漠中,濒临死亡的人,向着前方可能的水源地,用尽全力的爬行,却发现根本无法移动半分。一分钟长如一百年。
莫言猛的拉起我的手,大步向门口冲去。她的指甲深深的嵌入我的掌心,很疼。我任由她拽着,跟着她急促而杂乱的步伐,经过一个个牢房,一排排铁窗,一个个狱警,一双双眼睛。
灿烂的阳光下,一切都安详如昨,静悄悄的盯着我,仿佛要开始一场预谋中的审判。
望着玉府那两扇朱红色的大门,我的心稳稳的落回原处。不仅是我摆脱了牢狱之苦,玉家人也重新的拥有了全部的玉府主宅,玉家玉器行再一次重新开张。虽然,有些理不清头绪,也有些惶恐不安,但,玉家的确又度过了一场劫难。
我不吃不喝,也没有梳洗沐浴,倒在我久违而亲切的床上,睡了整整一天。醒来的时候,迎接我的是一屋子亮丽的阳光,我的感觉似乎再世为人一般。
呆坐了许久,不见有人进来,我轻轻的唤了两声“莫言”,进来的却是玉荷。
“姑奶奶,您醒了。莫姨娘有事出去了,不在府中。”
我茫然的点了点头,心里却非常明白莫言的去处。空白一片的脑海中,唯一存留了一句话,“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我的沉默并没有影响到玉荷,她前前后后,进进出出的忙碌着。待我回过神儿来的时候,我已经梳洗打扮完毕,早膳也已经丰富整齐的摆放在我面前,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哦,我饿了!
当我将早膳一点不剩的吃到肚子里之后,抬头看见玉荷干净而美丽的脸,感觉鲜血和生命又重新流淌在身体里,活着真好!
“三婶母好吗?最近家里多事,她怎样?”
“您放心,婆母挺好的,想吃的时候吃,想睡的时候睡,不哭不闹,像个孩子。”
“但愿她能永远如此,没有烦恼没有悲哀。”
“她已经躲进一个安全无忧的世界里,她不会离开那儿的。”
玉荷的话触动了我内心深处的一根神经,我千方百计在寻找的,一直想要拥有的,也是一个安全无忧的世界。也许清醒理智的时候,我是无法得到的,但是,我也不愿意只在疯癫的时候,才能拥有它。
“姑奶奶,莫姨娘今天有些奇怪。”
“哦,如何奇怪?”
我费力的将自己从纷乱的思绪中拔出来,望着一边说话,一边把窗子打开一条缝隙透气的玉荷。玉荷的观察力是值得信任的,因为,她自小便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中成长,观察力是她生存的必需条件。
“她脸上的表情很奇怪,烦躁而又期待,悲伤而又兴奋。神情当中仿佛藏着壮士断腕的悲壮。与平时的莫姨娘一点都不一样,我的心里总有一些不好的预感。”
“我想,你的预感是有道理的。”
玉荷干脆麻利的收拾好桌子,没有赘言,端着餐盘退出了房间。我在房间里无意识的来回走着,摸一摸窗幔,摸一摸妆台,摸一摸桌子、柜子、椅子,原来熟悉如手指一般的东西,也会让人倏然感到陌生。
最后,我停在了镜子前,记不清我有多久没仔细的看过自己了,三十六岁的容颜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鱼尾纹爬上了眼角,皮肤失去了光泽,只有眼睛还闪烁着光芒,证明我曾经的年轻。
李淑媛的话闪进我的脑海,她说,我的眼睛里满是梦和欲望。我贴近镜子,直视自己的眼睛,我没看见梦和欲望,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新归还的玉家主宅,需要重新装修和整理。新开张的玉家玉器行,需要重新整顿和打理。这两件事情着实让我忙碌了一阵子。
第一场冬雪飘然而至的时候,我才猛然发现,冬天来了。口中呼出的哈气在空气中凝结成霜,我伸出手,却无法接住那瞬间消失的白色。我再呼出一口哈气,再伸手去接,依然没有接到。
我如同孩子发现了一个好玩而单调的游戏一般,不断的重复着。我被自己的行为逗乐了,傻乎乎毫无心机的笑了,笑出一弯好看的新月。
匆匆而来的关起远,呆呆的停下脚步,痴痴的望着玉玲珑的笑颜。他喜欢见到她的笑容,每一次看到她发自心底的笑,他的心总是能泛起无数涟漪,(盈)满亲切的温柔,她的笑就是他永远的精神家园。他愿意看着她的笑颜,直到天荒地老,沧海桑田。
“起远,找我有事儿吗?”
玉玲珑的轻声问询,将关起远拉回到现实世界。他立刻把她的笑颜收藏进心底,恢复常态,走到她的身边,
“姑奶奶,有客人求见。”
“哪一位?”
“一位女客,看着面善,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拜帖上怎么写的?”“只写‘北平市政府,魏拜’。”
我点了点头,向议事厅走去,心里起了一丝戒备,但愿来者是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