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争论(1 / 1)

晋末长剑 孤独麦客 1928 字 9天前

邵勋一脸云淡风轻之色,问道:“何为人祸?”

“吾闻奉理天下者,莫过于爱人。”王宠冷笑一声,道:“自神龟四年以来,水患频仍,交以蝗疫。黎元困苦,难以自存。值此之际,理当休息。然大王却尽起三军,劳师远征,空自逐沙,靡费钱粮。此祸可甚于鸟雀?”

“青州诸郡,本就被灾,旧谷已尽,新粮未登,人尚不足食,岂有余以播种?然凶官酷吏,横加盘剥,稍有不从,便即拷讯。遂致百姓逃亡,农桑益废,其弊难堪,至今未消。此祸可甚于鸟雀?”

“大王兴兵二十年矣,天下苦兵二十年矣。三年暴水、一年大疫,此上天之所以示警也,虽赈救之术何益?若不改弦更张,与民休息,山崩地裂不远矣。此祸一来,悔之莫及。”

说完,一甩袍袖,负手而立。

卞滔在下面一听,差点给他叫好。

说得好,说得妙!邵贼自诩爱人,然连年发动战争,伤残无数,这难道是爱人吗?继续讲,狠狠讲,看邵贼脸上还挂得住不。

王衍脸色灰暗。爱人不爱人他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有家族利益。

他微微转了下头。

一人会意,长身而出,道:“君言人祸,却不知可闻苟晞、曹嶷之祸?”

台下的曹嶷:“……”

“你是何人?”王宠看了他一眼,问道。

“琅琊颜忠。”来人行了一礼,回道。

王宠上上下下打量了下颜忠,嗤笑道:“莫非‘颜妾’之族?”

颜忠一下子红温了,双拳紧握,怒不可遏。

这厮嘴是真的臭!今天你被五马分尸都没人替你喊冤。

所谓“颜妾”,乃琅琊颜氏一桩耻辱。

昔年太原王浑为徐州刺史,娶续弦妻,就选了当地琅琊国的颜氏女。

行礼之时,王浑将要答拜,在场的宾客纷纷说道:“王侯州将,新妇州民,恐无由答拜。”

王浑居然就停止了,没让婚礼完成。后来,王浑的儿子以其父不答拜,不成礼,恐非夫妇为由,亦不为之拜,谓之“颜妾”。

颜氏只是个低等小士族,虽然深以为耻,但因为太原王氏门第高贵,终不敢离。

到了眼下这会,颜氏门第有所提升,南渡建邺的颜含(曾为司马越参军)一支更是发展不错,但当年的耻辱仍在,从未忘记。

太原王氏被邵勋整垮,颜氏举家欢庆,可见一斑。

颜忠愤怒之际,也顾不得其他了,遂道:“昔年苟晞于青州用事,动辄杀人,暴虐非常,王氏为何不为民除害?”

“曹嶷据广固,积粟数百万,城阳王氏为何坐视,此祸又何解?”

曹嶷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体。

两个老婢!亏你们还是士人呢,怎么和泼妇吵架一样,不停泼脏水,能不能有点风度?能不能不要误伤他人?已经有好几个人朝我看了知道吗?

王衍也有些无奈。

颜忠忠是够忠了,但沉不住气,一下子就被人挑起了愤怒,以至于方寸大乱,泼妇骂街,实在不堪。

“苟晞、曹嶷镇青州,纵有千般不好,却不扰民。”王宠避而不答颜忠的质问,只说道。

颜忠气乐了。

“民”之一字端地奇妙。

昔年颜氏不过底层小士族,颜氏女就被人称作“州民”,王宠嘴里的“民”又是何物?

颜忠只是被气乐了,并没有真的笑出来,但对面的武人们却齐齐大笑。

“苟晞选了数千美姬,日夜享用,此非扰民耶?”陈有根忍不住了,嗤笑道。

“苟晞还无端杀人呢,我记得也有士族被杀了吧?”

“曹嶷,苟晞的美人是不是落到你手里了?”

“你吃独食,太不要脸了。”

曹嶷:“……”

他真的很受伤。

早知如此,当年就下定决心,不惜代价把城阳王氏给屠灭了,省得现在被人指指点点。

邵勋朝武人那里看了一眼,笑声渐止。

“好一个不扰民。”众人嬉笑间,颜忠平复了下心情,道:“却不知王君所说不扰民作何解?”

“休养生息,无为而治。”王宠理所当然地说道:“使天下士人居有良田广宅,涉有舟车代步,足以息四体之役。养亲则有兼珍之膳,妻孥无苦身之劳。”

“秋夏于别庐读书,有清泉茂林,竹木松柏,又有鱼池、土窟为娱目欢心之物。”

“冬春之时,朋伴相携,观原野,极游浪之势,尽兴而归。”

“郡县佐吏,时尔拜访名家,咨以政事,辟为僚属,造福万民。” 此言一出,不少士人对王宠有所改观,觉得他好像不是那种哗众取宠之辈。

他提出的愿景古来有之,一直是士人们的理想生活。

做到这般,官都不用去当了,累不累啊?纵情享乐不好么?

当然,家族里总有人要受累当官的,其他人帮衬一点就好。

再者,便是当官了,也可以不做事啊。

这年头,终日不理政事的官员不在少数,累、俗、苦、没劲,还不如服散喝酒。

坐在陈有根等人身后的武官们却听得怒火中烧。

他们原来是什么人?一身伤病的纤夫、终日辛劳的农人、世代为奴的兵户以及挣扎求生的流民。

同样是人,为何士人就能如此放浪形骸,肆意享受人生?而他们却挣扎在生死边缘?

以前没办法,见到这些士人都要下跪磕头,别人当你是空气,可随意揉搓。

可现在呢?手握利刃,杀心自起,他们有能力不下跪,有能力覆灭士人美好的庄园生活了。

当下便有人站起,乃是银枪军幢主季收,只听他怒道:“昔年于洛水拉纤,终日辛劳,只能勉强果腹。一年之中,只有社日、正旦和祭祀河神之时,才能分到点肉。匈奴来时,是我等奋力厮杀,将其驱逐,凭什么你有水陆珍膳,我却没有?不如你分点我吃吃。”

“分点我吃吃”,话虽粗,却是武人新贵们最朴素、最直接的要求。

他们不是共产主义者,他们也想过比普通百姓更好的日子。但武人群体数量非常大,募兵就几万人了,府兵亦有五六万人,连带其家人、部曲,直接受益人口破百万,比起士人独享好处,这当然是不小的进步了。

至于全民提升生活水平,那得破除阻碍,让两年三熟制的农业生产模式尽可能多地被推广出去,收获更多粮食——一般而言,在如今的情况下,也只有自耕农能受益,庄客农奴还是算了,多收了粮食也未必是自己的。

“士庶有别,何须多言?”王宠瞄了一眼季收,道:“理天下之沉疴,究黎人之利病,兵家子可能为之?”

季收一窒。

颜忠暗暗叹气。这兵家子自己跳出来作甚,端地坏事!

他刚想穷追猛打,让王宠理屈词穷呢,你倒好,让他成功地转移了话题。到了这会,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因为他也对方才季收的话感到不太舒服。

士人之间有矛盾,有冲突,这是事实。

但兵家子跳出来,明目张胆要求分润好处,即便颜忠是比较现实的人,认为此举不可避免,但被人当面这么叫嚣,还是不太高兴。

即基于现实考量,他觉得该适当让渡一点好处,相忍为国,但不代表他心里认同,这只是慑于武人巨大的破坏力,无奈之下的选择罢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颜忠、王宠是一类人,只不过一个更现实、愿意变通,一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认死理,不肯变通罢了。

邵勋轻轻咳嗽了一下,道:“离题万里。”

季收一惊,转身行了一礼,再度坐下。

他善于杀人,但嘴炮战斗力太弱了,再说下去怕是要被人说晕。

邵勋的目光又落在颜忠身上。

颜忠明白,理了理思绪后,对王宠说道:“君方才言及人祸。匈奴是否人祸?昔年曹嶷镇青州,搜刮民脂民膏,尽输平阳。此非人祸耶?”

曹嶷偷偷擦了擦汗。

太危险了!不会吵到最后,这两人没事,他却被兵士当场拿下,清算旧账吧?

“伪汉宗室刘景,于黎阳沉河三万人,此非人祸耶?也就没把你沉河,使你今日能在此大放厥词。”颜忠继续说道。

“王弥自青州之司州,杀戮无数。”

“刘聪兵围洛阳,宗室士庶死难者不可计数。”

“大阳、长平之战,便是名家子弟亦不得免。”

“石勒据邺城,衣冠君子尽入其营,被迫助纣为虐。”

“此祸何解?”

“四年前拓跋郁律已有南图之意,若无大王提戈奋勇,勠力死战,你可能在营陵安享太平?”

王宠瞪着眼睛,有心说即便匈奴、鲜卑入主,一样要拉拢士人为其效力,照样可以逍遥。但此话说出来难听,而且也没有太多的底气——胡人肯定要拉拢士族,但这个过程中难免误伤,至于谁被伤到,那可就难说了。

但他就是不服气。

后汉仲长统提出的庄园论,“逍遥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间;不受当时之责,永葆性命之期”的美好图景如同思想钢印一样刻在他的心头。

自给自足的庄园是他寄托身心的净土。

他在庄园内衣食无忧、生活富足,有无数人服侍他,可以读书游玩,思绪甚至可以遨游宇宙之外,畅想人生奥秘,故分外不容他人亵渎。

谁要拆庄园,他就骂谁,因为这是毁了他的信仰。

坐在上首的邵勋面无表情地扫了王宠一眼。

他收拾局势太快,把这些士人保护得太好了。营陵王氏就没吃过苦头,若如同历史上一样被石虎攻入青州,与曹嶷连番大战,王宠这厮怕是就不敢这么想了。

“大王。”方才一直没说话的金正突然站起身,道:“把这厮送到黎阳,找人沉河算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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