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因宗政谨三兄弟的母亲病故,大老太爷宗政诺被夺情留任,三老太爷宗政谨丁忧回到了鱼岩府老宅,任老太太依然没能想起还有宗政恪这个孙女儿。
直到今天,慈恩寺的这场**会,宗政恪的名字才再次听在任老太太的耳中,却是以这般令人难以忘记的方式。
她虽不记得确切日期,但似乎距离宗政恪回府的十年之期就在不久以后。说来也巧,近期宗政老太爷就会结束丁忧,京里的宗政府大房二房已经在为他的新差事奔走筹谋。
这些事儿说起来不少,其实在任老太太脑海中一瞬间便能想明白。等她对三位佛祖毕恭毕敬磕完了头,双手将第三柱珍贵的法香插入佛前的香炉里,情绪已经彻底平静下来。
待她一转身,便看见一位惊人美艳的少妇正在婢女的搀扶下徐徐站起。任老太太急忙再度磕下头去请安:“臣妇鱼岩府宗政家任氏拜见郡王妃,郡王妃福体安康!”
方才猝不及防见到人,任老太太一时忘了避忌,可是狠狠地瞅着了鱼岩郡王妃的容貌穿着。其实她以前便见过这位孙王妃,自然清楚对方的长相——可是鱼岩郡第一美人,否则也不会被鱼岩郡王娶为正妃。
令任老太太心生羡慕的是孙王妃的这一身打扮,真叫华贵无匹。只见她裹着一件大红孔雀纹刻丝云锦大氅,外罩杏黄缠枝牡丹镶貂皮风毛云肩。大氅下面微露鞋尖,顶端硕大的珍珠颤颤微微、晕彩生辉,不是贡品没有这样的品色。
她梳着精致的朝云近香髻,戴着一整套晃得人眼晕的赤金头面,钗簪步摇压发,件件首饰都镶嵌着艳如鸽血的红宝石。凝脂皓腕之上戴一对赤金缠丝镶鸽子血红宝石手镯,手指上则是同样品色的红宝石金戒指。烈烈的红色将她的手腕映得越发的白腻,真如红梅映雪一般叫人移不开眼睛。
孙王妃那样的容貌,又是这样的打扮,俏生生立在那儿,真真是一位神妃仙子下了凡尘。她还在闺中时便美名远扬,原先听说孙家人立誓要将她送进宫里,但不知为何后来嫁给了当今圣上的堂叔鱼岩郡王。
鱼川一郡之地的女眷,除了清河大长公主和鱼川亲王妃,就数她尊贵。她平素待人倨傲不说,还十分记仇。此时正值宗政老太爷重谋差事的要紧时刻,任老太太万万不敢得罪了她。
谁料想,向来眼高于顶的孙王妃对任老太太也相当亲切,甚至纡尊降贵地示意任老太太上前来搀着她。任老太太受宠若惊,急忙几步赶上去接过了婢女的活儿,小心翼翼地扶着这位只比自己的长孙女大两岁的郡王妃殿下往大雄宝殿外面走。
孙王妃对任老太太笑道:“您不必这般客气,本妃以前和愉姐儿是闺中好友,您算是本妃的长辈呢。”
任老太太微微躬着身子,陪着笑脸连连摇头道:“使不得,那可使不得!臣妇的脸皮再厚,也不敢充当您的长辈!您还记得和愉姐儿的闺中情谊,愉姐儿若是知道,定然感激涕零啊。”
明丽流波的眼里飞快闪过异样之色,孙王妃曼声又问:“您那舍在庵里清修的孙女儿……叫什么名儿来着?”
这事儿,贵人们都知道了?!任老太太心口发堵,又不敢不回答,便恭声道:“有劳王妃下问,臣妇的这个孙女儿闺名‘恪’。”
孙王妃淡淡地唔了一声儿,瞟着任老太太笑道:“能得佛国的大尊者另眼相看,恪姑娘真真是好福气呢!”
任老太太急忙道:“论起福气大,满鱼岩府又有谁能及得上您?王妃您真是太抬举恪丫头了!不敢当,实在不敢当哪!”
轻笑两声,对任老太太的识相,孙王妃还算满意。虽说她的娘家孙家与宗政家都是鱼岩府的大家族,但宗政家是后来迁入,不像孙家在鱼岩府盘踞了上百年,家族底蕴比不了。
只不过,宗政老太爷曾经做过正四品的提刑按察副使,如今宗政家大房大老太爷又在京里任部堂高官,宗政家这三房的后辈子弟也非常出色,孙家才不敢小觑了去。
但要说孙王妃和宗政愉有多深的感情,那是扯淡。她们彼此间还曾是明争暗斗的竞争对手,争才情争容貌,争衣饰争脂粉,就没有什么不争的。当然,要说到如今的地位,宗政愉万万比不了孙王妃。所以任老太太年纪再大,也得卑躬屈膝地服侍这位小王妃,绞尽脑汁说些好听话儿。
………
……
陈三家的立在园子月亮门洞跟前,不时踮脚张望。她奉了任老太太的命令,找了宗政家的族医给那几个遭了不幸的百姓送去。确诊那孩子只是摔伤,并没有生命危险后,她赶紧打发人将他们送下山,赶紧过来复命。
但任老太太跟前服侍的另一个大丫环秋蓉说,老太太敬了第三柱法香便被鱼岩郡王妃请走了,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陈三家的是任老太太陪房之一李嬷嬷的儿媳妇,想着趁任老太太另一位陪房崔嬷嬷没跟来,不妨在老太太面前表一表功劳,这才顶着些微寒凉的穿堂风一直守候。
又过去了两刻钟,陈三家的才看见秋棠扶着任老太太慢吞吞地走过来。任老太太几乎将整个身子都压在了秋棠身上,还是气喘吁吁的,看上去累得不轻。而秋棠不仅要一手用力地扶着任老太太,另一只手还捧着个扁长的木头匣子。她脸色发白,脚步像是灌了铅。
陈三家的赶紧三步并做两步走,直接搀住了任老太太的另一边,连声问道:“老太太,您这是怎么啦?怎么累成这样儿?”
任老太太无力地摇摇头,半句话也不愿说。
得了助力的秋棠好容易喘匀了气儿,脸上露出忿然之色,压低声音道:“也不知咱们家哪里得罪了鱼岩郡王妃,竟然如此搓磨咱们老太太。她那么一个小年轻,却支使着老太太这样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忙前忙后足足大半个时辰。末了赏了这一匣子的东西,说是时新宫花,让给家里各位姑娘戴呢!谁稀罕?还不知是不是没人要的……”
任老太太瞪了秋棠一眼,斥喝道:“还不闭嘴!让郡王妃听见你妄议她还嫌弃她的赏赐,打死你都算是轻的!回头叫你娘知道了,看不揭了你的皮!”秋棠是任老太太最得用的心腹崔嬷嬷的小女儿。
秋棠吓得白了白脸,急忙咬住嘴唇,走了几步路,又忍不住低声道:“奴婢这不是心疼您嘛!瞧您累成这样儿!”
疲惫不堪地叹了口气,任老太太轻声道:“谁让人家如今是皇家媳呢?该咱们生受的,咱们就得老老实实地受着!”
陈三家的便笑道:“老太太,就凭咱们家大姑娘和五姑娘的品貌才情,日后的前程肯定也低不了。说不定啊,您也会有天潢贵胄的孙女婿!您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说起心肝宝贝愉姐儿和悦姐儿,任老太太立时露出了笑容。但是,她又立刻想起了另一位宗政家三房的嫡孙女,她这笑意便又收了回去。
孙王妃为难她,第三柱法香没拿到手是原因之一,其次不就是妒忌宗政家出了个得着宿慧尊者青睐的孙女儿?老天爷知道,她一点也不愿意见到那个彼此间毫无感情的恪姐儿。
但,这不是她不愿意就能改变的事儿。不说老太爷对宗政恪的看重,就说方才清河大长公主和鱼川亲王妃的邀请,她就不能置之脑后。想到这里,任老太太只觉得腿脚越发沉重,几乎是被陈三家的拖着回到了宗政家下榻的礼佛小厢房。
从初一到初三,来自东海佛国的宿慧尊者将会连开三场法会。任老太太原本打算是每天来来去去,不在慈恩寺留宿,她也根本就没有订到慈恩寺的香客精舍。但是方才,知客院的惠通大师说,她的好孙女儿恪姐儿不仅替宗政家求得了第三柱法香,还体谅祖母年迈,给她求到了一套三间的好住处。
看,人还没见着,她们就先承了偌大的情。
房里早就收拾得妥妥帖帖,门上挂起了厚毡帘子挡风。明间迎面墙上挂着净瓶观世音莲花坐像,靠墙摆着黑漆楠木香桌,桌上中间是果盘点心祭品,一左一右则是一模一样的鎏金莲花纹铜炉,炉里点着的香还在冒着清烟。
地上正中摆着一张精雕细刻着“卍”字纹的黑漆楠木四方桌,桌边各四张黑漆楠木“卍”字禅椅,左右两溜也摆着六张铺着宝蓝色云龙捧寿坐褥的禅椅。两扇大插屏也都是楠木的,一扇雕着松柏梅兰,一扇雕着竹林怪石,分隔开东西两个次间。
东次间作了任老太太的起居处,一张黑漆楠木床上暂时先铺着自家车上用的秋香色团福大坐褥,摆好了一并带来的大迎枕,毛毯与薄被俱折放在一边儿备用,湖光山色的黄花梨底座玉雕坑屏挡风。雕漆梨木痰盒放在床下,角落里,一尊绿釉狻猊香炉已经点着了檀香,袅袅清烟从兽嘴里升腾四溢。
西次间也收拾妥当,暂时空着,是给丫头婆子们住还是怎么的,任老太太还要想想再决定。至于宗政伦和护院家丁们,想来慈恩寺也会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