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坞忙忙碌碌热火朝天之时,慈恩寺大雄宝殿里的讲经也已到了尾声。里三层外三层,整座大雄宝殿被人群围得密不透风,就连寺外高墙之后的大树上都攀爬着无法入寺听讲的百姓。
任老太太有些不高兴,直到法会的第三天,她都没能捞着坐在正殿内近距离聆听佛国尊者讲经的机会。哪怕她身处的偏殿已经是仅次于正殿的所在,她还是闷闷不乐的。
瞧瞧身边一左一右两朵貌美动人的姐妹花,任老太太又是骄傲又是不甘。她就不相信了,凭愉姐儿和悦姐儿的品貌,会比不过那个天天苦修的恪姐儿。她很有信心,只要宿慧尊者见着了她这对心肝宝贝,肯定也会对她们青眼有加。
凭良心说,宗政愉和宗政悦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虽不如鱼岩郡王妃那般有倾国倾城之貌,也有闭月羞花之色。何况,这对姐妹生在书香世家,自幼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满身都是书卷清华之气,大大迥然于一般的大家小姐。
今日,这对姐妹打扮得很素雅。两人穿着一模一样的月白素面挑线裙子,上身的短袄也都是素面杭绸的——宗政愉是藕荷色,宗政悦则是鹅黄色。只有罩在短袄外面同款同色粉白银缎滚边缎面对襟褙子上绣了花——宗政愉是莲花,宗政悦则是水仙。
二人都梳着垂鬟分肖髻,宗政愉只戴了一支镂空雕莲花和田白玉钗,精致耳垂上挂着一对浑圆如意的珍珠坠子。宗政悦年纪小,爱娇爱漂亮,衣服素净了,头面却相对华丽。她戴着金镶宝石蝴蝶簪并一对鎏银南珠的珠花,耳朵上是金丁香耳塞,手腕上不像宗政愉带着任老太太也同样赏过的碧玺石香珠手串,而是一对镶绿松石缠丝金手镯。
宗政愉经常跟着任老太太到慈恩寺来礼佛,也陪着任老太太听过好几次讲经。所以哪怕一连三天,每天上午都要坐足一个半时辰,她也能安安静静地坐着听讲。
宗政悦今年才九岁,是任老太太膝下年纪最小的孙女儿,正是活泼爱玩的时候。若让她跟着长辈或兄姐外出逛铺子,她能神彩飞扬一整天。这三日一动不动坐着听经,可把她给闷坏了。
不过,大雄宝殿的偏殿紧挨着正殿,且不说正殿里坐着鼎鼎大名的诸多皇族亲贵,就算是偏殿……恐怕鱼岩府宗政家三房也是来头最小的一家儿。所以,宗政悦哪怕不耐烦听经,也只能强自忍着,不敢随意溜走。
好容易从正殿传来的清冷悦耳声音止住,宗政悦眉眼一振,一直僵直的腰肢也缓缓松软下来。就连宗政愉都悄悄松了口气儿,在这么多夫人太太小姐姑娘们面前一动不动地保持一个半时辰的优雅得体姿态,真的是太累人了。
听见正殿里的贵人们正在送别宿慧尊者,任老太太遗憾地叹息一声。她是老人家,虽然也跪坐在蒲团上,到底身后有大丫环秋棠给撑着,累了便靠一靠,可没能见到宿慧尊者还是让她心有不甘。第三柱法香敬上了,她还想着能不能得到手抄佛经呢。
宗政愉扶住任老太太,浅笑着低声道:“祖母,回去孙女儿帮您揉一揉腰。爹爹肯定已经吩咐人准备好了热帕子,您好好敷一敷,去去乏。”
任老太太轻轻拍了拍宗政愉搭在自己胳膊上的纤纤玉手,与一位瞧着面善却不太熟悉的太太点头示意,再偏头道:“你孝顺,祖母知道。”
宗政悦噘起小嘴,也赶紧扶住了任老太太的另一边胳膊,撒娇道:“祖母,悦姐儿也孝顺您心疼您。”
“好好好,你们都是有孝心的好孩子。”任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在两个孙女儿和大丫环的搀扶下艰难站起身。
这时,从偏殿走来一行人,惹得还未离开的夫人太太小姐姑娘们急忙俯身行礼。原来竟是以清河大长公主和鱼川亲王妃为首的几位宗室女眷,被这些贵人拱卫在中间的却是个容貌普通、额间火红莲花印煜煜夺目的缁衣小尼姑。
东海佛国宿慧尊者!
任老太太真是喜出望外,这边利落地下拜行礼,那里还不忘使劲儿睃几眼这位小尊者——果然带发修行,果然气度非凡。
身份最尊贵的清河大长公主连声叫起,待众人都行过礼站起身,她才亲昵又不乏尊敬地对众人介绍道:“这位就是东海佛国大普济寺普渡神僧的四徒,名满天下的宿慧尊者。”
听了三天讲经,却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宿慧尊者的各府女眷们急忙合十礼道:“见过宿慧尊者。”
宗政恪垂首敛目,向众人还礼:“弥勒至尊,愿我佛保佑各位施主福寿安康。”
清河大长公主又亲自将宗政恪带到任老太太跟前,亲切笑着说:“尊者,这位老太太就是恪姐儿的祖母。”
宗政恪徐徐抬眼看向任老太太,果然如徐氏所说瞧着是位福态和善的老人家。她面容清冷,合十礼道:“任老施主,有礼。”
任老太太喜得手都在哆嗦,急忙也合十还礼:“尊者在上,老身有礼了。三丫头何德何能,竟让您另眼相看,实在是她的福气,也是我宗政家的大福份。老身感激不已。”
“三姑娘与我佛有缘,我佛自然眷顾于她。”宗政恪从袖袋里抽出一卷手抄佛经,双手捧给任老太太,“三姑娘这几日风寒未愈,不便面见本座。这本佛经乃本座师兄大势至尊者亲自手抄,还请老施主日后转交给她。”
朴实无华轻飘飘的一本佛经被任老太太颤抖着双手接住,却仿佛承受了万钧之力似的身体还晃了两晃。未等她开口道谢,清河大长公主便讶然问道:“尊者……可是这就要走?”
宗政恪向清河大长公主颔首道:“正是!此间事了,本座尚另有要事,自当即刻启程。”
清河大长公主便露出憾色,却没有出口挽留。鱼川亲王妃却并不甘愿就此放走这位号称有大神通的小尊者,急忙劝道:“不知有何事需得尊者亲自处置?若不嫌弃,本妃愿为尊者代劳。还望尊者能稍留贵步,再多盘桓几日。”
“就是呀,尊者不是还答允本妃会上门讨扰的吗?”随着说话声,春风满面的鱼岩郡王妃款款而来。她身后,三名老少道人格外醒目。
便有人认出,其中那老道就是三清观的观主长青散人。另外两名道人……人们从长青散人身上移开的目光瞬间便凝注在了那少年道人身上,直接忽略了一旁也作道士打扮的鱼岩郡王。
宗政恪眉心微动,无垢子?这个笑得懒洋洋十分不怀好意的无赖子竟直接找上门来了?他究竟意欲何为?
只是随意瞥了无垢子一眼,宗政恪在看清楚那名四旬道士是谁之后,平静无波的心湖猛然泛起滔天的恶浪。
鱼岩郡王慕容承风!
镇定!冷静!
宗政恪不断告诫自己,她也很快就凶狠地压下了异常情绪。但她知道,满殿之中她这突然而起的心绪变化绝对瞒不过一个人——无垢子。
果然,无垢子眉梢微动,颇有深意的向鱼岩郡王瞥了一眼。随即,宗政恪耳内便有细微声音饶有兴趣地问:“你想他死?!”
是无垢子以真气传音,宗政恪无动于衷,反而回应了方才孙王妃隐含不善的挑拨之语:“王妃,那日本座言道,若是有缘,自会上门讨扰。还请王妃不要曲解本座的意思。”
鱼岩郡王妃仿若未闻,笑颜如花地对无垢子道:“仙师,这位就是您要见的宿慧尊者。”
无垢子微微一笑,一晃手中象牙柄雪山天蚕丝拂尘,向宗政恪打稽首:“贫道无垢子见过宿慧尊者,这厢有礼了。”
宗政恪正好探探他找自己的意图,便含糊问道:“见过这位师兄,不知师兄是哪一宫的门下?”佛国与天一真宗的弟子相遇,未理清辈份排行之前,通常按年纪以平辈论。
无垢子环顾四周,笑嘻嘻问道:“此处并非说话之所吧?”
有些事确实不是这些后院妇人深闺小姐应该听闻的,宗政恪便点头道:“请师兄先行,赤莲女随后便到。”
目的达到,无垢子懒得再搭理旁人,倒是对鱼岩郡王笑道:“慕容郡王,看在你一片诚心的份上,道爷就救你一次。”说罢抛出一个瓷瓶,吩咐道,“内有‘万应万灵延年益寿金丹’十枚,每三日一枚,温水送服,连服一个月。服丹期间应焚香斋戒,清心寡欲,好生礼敬三清至尊。”
鱼岩郡王慌里慌张接住这小瓷瓶,有如珍宝一般紧紧捂在手心,连连点头,谄笑道:“多谢仙师赐药,仙师但有所命,小王无不依从!”
这时候,满殿的夫人小姐们才发现这个相貌堂堂的中年道人居然竟是鱼岩郡王。一时间,偏殿里乱成一团。各家夫人太太忙不迭地将自家姑娘护在身后,唯恐被这个出了名性喜渔色的老王爷给瞧进了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