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门开了,慕容娉娉坐着一动不动。想动也动不了,她一天水米未尽,饿得眼都快花了。所以,姐姐进来时眼含的冷意,她是看错了吧?
“姐姐……”慕容娉娉弱弱地叫了一声儿,两行泪不由自主就滑了下来。
“再怎么样,也不能不吃饭啊?”晏玉淑浅笑着摇摇头,目光飞快地掠过屋里透雕仕女春猎图紫檀黑漆钿镙大床和床边一对红漆金筐交胜的紫檀高几。
满满的都是紫檀家具,都是她熟悉的家具,都是远在晏林郡昆山长公主府慕容娉娉闺房里的家具。她的公主母亲,生怕慕容娉娉睡得不安稳,就连那张笨重无比也贵重无比的大床也给搬来了!而她呢,所有的行李也就装了一马车。
晏玉淑脸上浮出一层既忧虑又宠溺的微笑,示意丫环将一碗熬得浓稠出油的贡米粥放到高几上。她坐到床沿,轻轻握住慕容娉娉柔若无骨的小手,低声道:“妹妹,你先用点儿,有什么事若姐姐能帮忙,一定会帮你,成吗?”
“姐姐。”慕容娉娉扁扁小嘴,忽然趴在晏玉淑肩头嚎啕大哭。晏玉淑轻叹一声儿,一手抚她后背,一手抚她长发,也不作声,就这样陪着她,任她发泄悲苦。
只是晏玉淑低垂的眼里,尽是冷漠。慕容娉娉活得肆意,想的是什么就敢说出什么,可她呢,一言一行皆要费尽思量。她也想趴在谁肩头尽情地哭一哭委屈,又有谁来做她的依靠?
直哭了一盏茶功夫,慕容娉娉才慢慢止住。晏玉淑的肩背已然尽皆湿透了,她却还要好生劝哄慕容娉娉。
——这满屋子的奴仆,都是母亲精挑细选之后放在妹妹身边服侍的,她这个做姐姐的表现得如何,不等她离开这间屋子就会传到她母亲耳里,她哪里敢有半点的不悦?
晏玉淑便柔声道:“好啦,要哭肿了眼睛,不说母亲和姐姐会心疼,就是……”她模模糊糊发出类似于“绍”字的音儿,含着笑压低嗓音道,“不也心疼得厉害?!你还要见人的,红通通的眼睛可就不好看了。再哭下去,姐姐可当你不想见人了啊?”
慕容娉娉破啼为笑,立刻离开晏玉淑的肩头,脸上虽有羞涩,却骄傲笑着哼哼了两声,大有“他不心疼我才怪”的意思。晏玉淑的笑容里便藏进几许阴沉,又附在慕容娉娉耳边打趣几句,总算将她哄得彻底开怀,也答应用几勺米粥。
宫女们便一拥而上,各自准备。等慕容娉娉进了几口米粥,她又说要沐浴更衣,还一定让晏玉淑帮她挑选新衣和新首饰。晏玉淑自然答应,随着宫女去了专门存放慕容娉娉行李的大屋。
真的是大屋,足有三开间的屋里,慕容娉娉的首饰、衣裳、鞋履、佩饰等等物件全都盛放在大大小小各色盒匣箱函中,再摆满了高高矮矮的黄花梨打造的木头架子。这摆设方式与慕容娉娉在公主府时一模一样。
晏玉淑便给慕容娉娉挑了从内到外整套衣裳,尤其精心选择了比甲和裙子,再从令人眼花缭乱的首饰盒里选出颜色和式样与衣裳相配的。饶是她做这种事情已经许多次,也花去了将近一柱香的时间。
到底在慕容娉娉沐浴之前给全部挑选妥当,一共三身儿衣裳配饰,让慕容娉娉自己再去选合眼的。这活计,合该贴身的大宫女去做。但慕容娉娉开口提要求时,她身边服侍的所有人都仿佛没有听见,更没人告诉她不能将嫡亲的姐姐当奴婢使唤。
不知道不能使唤,也使唤许多次了。其实慕容娉娉本心并不是这样想,她觉得与姐姐亲厚,且姐姐对女子的打扮极有心得,她是信任姐姐才会请姐姐帮忙的。
晏玉淑坐在椅子里喝茶时,容光焕发的慕容娉娉扶着宫女的手走出来。只见她上身穿银紫色凤尾绛绡比甲,下系杏黄绣着彩霞卷云孔雀纹的长裙 ,压裙的香囊和荷包都是宫制——杏黄色绣着折枝牡丹。此时她尚未梳发,但晏玉淑见她选了这身衣裳,便知她打算佩戴那套赤金七凤的头面。
慕容娉娉今年才十岁,这般色泽鲜艳、华丽贵重的打扮原本不适合她。但她五官本就生得明艳,是一种咄咄逼人、叫人一见便窒息的绝顶美貌,且她的身段竟已可见玲珑浮凸,比她的姐姐晏玉淑发育得还要好。这般华贵的装扮她还算勉强撑得起。
不过晏玉淑知道慕容娉娉故意这样穿着打扮的真正原因。裴君绍现年十八,比慕容娉娉足足年长八岁。但她这么一穿,再以脂粉用心修饰,将年龄差距拉小好几岁绝对不是问题。
眼看就要掌灯,慕容娉娉却依然闹着要隆重的梳妆打扮。晏玉淑心里冷笑,表面却对她千依百顺。姐妹俩商量着要去望江楼吃特等的席面,慕容娉娉一面让宫女快点梳头,一面对晏玉淑道:“姐姐你不知道,那天姑祖母特意让人去订了一桌望江楼的特等席面赏给那个什么宗政家的三姑娘。”
“她念经祈福有功,一桌席面而已,妹妹不必放在心里。”晏玉淑虽如此说,心里却警铃大作。她那天虽去得晚了,可坐在清河大长公主府的待客厅堂里,也隐约听见几声议论,说这位宗政家的三姑娘是受佛祖庇佑的大福气之人,所以才会三番两次地救了裴君绍。
不琢磨还罢了,这一琢磨晏玉淑的心忽然急速乱跳,觉得会有出乎自己意料的事情会发生。
她强自按捺异样情绪,看一眼指挥宫女仔细在双耳戴上赤金拔丝明珠宝结耳坠的慕容娉娉,又低声道:“不过姑祖母既然这般看重宗政三姑娘,想来那位也是极好的人儿。她……不就是用自家马车将绍表哥送回去的那位么?”也是帮着裴君绍摆脱了慕容娉娉第一次追堵的罪魁祸首。
慕容娉娉却大咧咧一摆手道:“我原也极生她的气,想着要拿下她以示惩罚。可她到底救了绍哥哥的命,我还要发作她,岂不显得我不大度不看重绍哥哥的性命?况且绍哥哥嫡仙一般的人物品性,肯定不喜欢心胸狭隘的女子。”
她扭头对晏玉淑一笑,春水般的眼里满是狭黠,笑道:“她不过是丧父失母的孤女,祖父的官位也不高,怎么看也不会是绍哥哥的良配。至于说福气深厚,哼,白云观的道师也曾批过我是身具大福气之人呢!”所以她才想嫁给裴君绍冲喜啊!
晏玉淑手中的帕子轻轻一拧,但在慕容娉娉的闺房里,当着这么多下人,她不敢再将这话题继续下去,便起身站到慕容娉娉身后,夸她的脂粉好颜色正。
慕容娉娉娇笑不已,竟真的将这两日被关着不能去探望裴君绍的郁闷给尽数驱散了。只是当晏玉淑提起母亲说想见她时,她却一噘小嘴,生气道:“谁要见她,不见不见!”
说完,她挽了晏玉淑的胳膊,头挨着头悄声道:“在望江楼用了晚膳,姐姐陪我悄悄去姑祖母府里道歉吧。我也知道那天我鲁莽了,很不该说那样的话。听说绍哥哥已经好了许多,我想他想得厉害,哪怕不能亲眼见见他,便是听他说一句话也是好的。”
晏玉淑自到了鱼川府,还没有亲眼见过裴君绍。反正慕容娉娉挑头,她这个当姐姐的不依从不行,便几不可见的点了头,又压低嗓音道:“那你不能再莽撞了,听我的话行事如何?”
“好好,都听姐姐的!”慕容娉娉连连点头,又满脸幸福地倚在姐姐肩头,喃喃道,“姐姐真好!我一定会让娘给姐姐挑一门好亲事的!姐姐也要找到心爱的驸马,过欢喜日子才行!”
晏玉淑便轻轻拧了慕容娉娉的脸颊,低啐一声:“好没羞!我才不像你这么恨嫁。我还想多留几年,好好在府里孝敬祖母和父亲母亲!”
慕容娉娉便哈哈朗笑起来,指着晏玉淑笑道:“姐姐口不应心,明明心里千肯万肯,却还要说这样的话。再多留几年,不也要出阁下嫁?哈哈!”
晏玉淑恼羞成怒,伸手就咯吱慕容娉娉。一时,两姐妹闹成一乱,原来的愁云惨雾瞬间便被这娇脆声音驱散一空。不管是什么人见此情状,都会夸一声:姐妹情深啊!
因慕容娉娉使小性子不肯去见昆山长公主,晏玉淑只能自己去回禀母亲。慕容娉娉极相信她,先欢欢喜喜地打发随侍宫人去安排出行事宜。
却说晏玉淑匆匆回了慕恩堂,见到昆山长公主,将慕容娉娉已经成功进食的事儿给禀报了。昆山长公主闻言大悦,慷慨地赏赐了长女一匣子珍贵宝石,让她自己去镶首饰。
晏玉淑这才小心翼翼禀道:“妹妹想吃望江楼的特等席面,因等不及现做,一定要亲自去望江楼。母亲,妹妹好不容易才缓过来,是否……”
昆山长公主显然早知此事,勉强点头答应,又嘱咐道:“本宫已听闻绍儿有所好转,你陪娉儿去探病,千万莫让她再说傻话。你只转告她,只要是她想要的,为娘无论如何也会给她拿到手,但她不许自轻自贱!”
垂首静默了须臾,晏玉淑浅笑道:“有母亲您作主,妹妹自然能心想事成!”她笑得如此温婉柔顺,仿佛自血中血、骨中骨猛然溢出的剧烈疼痛根本不存在。或许,痛至麻木,也就不痛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