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怜见儿的一嗓子,别说温幼梨愣住了,就连龙虎门的二当家王度也是见了鬼的模样。
小祖宗又要作妖了!
王度心里警铃大作,想劝说的话在瞥见少女身旁站着的魁梧大汉时默默咽下。
青麟帮的人怎么来了?
王度敛去眼中的惊讶,虽然不知道二人将他们刚才说的话听去几分,奈何也得继续把戏唱完。
他绷起脸,横眉竖目换上一副凶恶,“兔崽子赶紧拿钱,要不然老子给你这破园子全砸了!”
说着就抄起身旁的凳子。
“你敢——”白瘦少年从八仙桌上跳下来,柔密卷曲的黑发像是羊毛般,蓬蓬茸茸,给人一种纯善可欺的假象。
他跳下来后随即在桌边找了把椅子,屁股往里一塞,抽噎着扑到桌上边哭边说,“外头天天传我们这些戏子有多风光,被那么些权贵捧着。可这关起门后的辛酸,又有谁能了解?”
“心情好了,就哄着说我们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文化瑰宝。心情不好了,还不是一句‘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把我们的尊严踩在地上碾!”
他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桃花眼悬着豆子般大的露珠,像是花蕊吐出的晶蜜,亮亮灼灼,惹人怜爱得紧。
几句话说完,抹了把脸见好就收,不过一扭头还是嗲声嗲气地对着温幼梨又补上一句,“好姐姐,奴家孤苦无依,偏被这王八犊子赖着收保护费,姐姐可要为人家做主!”
“可以。”温幼梨答应的爽快,“不过有要求。”
“姐姐今日若是愿意解少昂燃眉之急,自然什么都能提。”
“原来真是梨园的杜老板?早听闻杜老板戏好,没想到人也生得娇俏,实不相瞒,我今天还真是为杜老板而来。”站累了,温幼梨也寻了张椅子坐下,“龙虎门日后就不必来叨扰杜老板了,这梨园...我们青麟帮罩了。”
“好大的口气!小丫头,你们青麟帮的老帮主怕是都没胆量说出这句话!凭你?也想管梨园的茬?”
“就凭我。”温幼梨朝着身后的男人摊开手掌,片刻,一把德式手枪便落在她掌心。
“...”温幼梨好一阵无语,“不要这个!要支票!”
“哦哦。”辉子连忙把枪收起来,又从西装内侧的口袋掏出支票。
温幼梨接过,把支票拍在桌上,“梨园这月的保护费龙虎门想要多少,随意。”
王度没动。
目光和不远处的少年一碰即过后,他骂骂咧咧把支票给揣进兜,“小丫头有魄力,不过我提醒你一句,梨园的水浑,不好淌。”
“滚滚滚,拿了钱就赶紧滚蛋,别对着人家的好姐姐说晦气话。”
老爷交代的事儿又打水漂了...
王度泄气一叹,对着手底下的人一抬下巴,“兄弟们,撤。”
路过辉子时,他脚步微顿,“你们青麟帮真是出息了,都轮到一个小丫头片子做主了!”
辉子挺直腰杆道,“嘴巴放干净,这是我们青麟帮的二小姐。”
王度诧然。
青麟帮何时有了二小姐?
温幼梨优雅递出手,“温二,刚从法国留学回来。”
王度冷哼一声,忽视少女扬在半空中的细白藕臂,带着兄弟们扭头就往外走。
温幼梨正欲收回手,下一秒却被光膀子的少年惜若珍宝轻轻握住。
“好姐姐,奴家便是这梨园的老板,亦是梨园的台柱子——杜少昂。”
“杜老板。”
“姐姐刚为奴家一掷千金,唤杜老板可太见外了。”他羞臊一笑,将眼波流转的妩媚演了个十成十,“以后,唤人家少昂便好。”
温幼梨不动声色抽回被他握住的手,“杜老板怕是会错意了。我刚才说今日为你而来,并非图色,而是问人。”
“哦?姐姐刚回国,这梨园就有姐姐惦记的人了?也不知道是哪个狐媚子?”
“说是人倒有些牵强。”温幼梨摘下淑女帽,黑亮的杏眼像是汪墨潭,直勾勾盯着杜少昂的眼睛,仿佛下一刻就能把人的魂魄给吸进去。
她指尖勾住少年的下巴,轻捏着摩挲,慢条斯理地将人拉近自己后,红唇微微阖动,“我问的,是鬼。”
杜少昂在眨眼间神色有了异样。
“都滚外头喝西北风去!”
屋子里的几个小跑堂一溜烟窜到外面,杜少昂指着一动不动的辉子,“你!你也出去!”
辉子瞅他一眼,就当没听见。
“你出去等我。”温幼梨知道他不放心,手指在桌边敲了敲,“枪留下。”
“我就在外面守着,二小姐有事儿吩咐。”
辉子给了杜少昂一个警告的眼神才离去。
“姐姐刚才的话我怎么听不懂?”杜少昂一屁股又坐在温幼梨旁边,肩肘接连,离得近到呼吸都能交缠在一起调情。
“现在这儿也没别人,姐姐不妨跟我说说你找的是什么鬼?”他埋头凑近少女颈窝,深深一嗅,“该不会是我这个色鬼吧?”
杜少昂自认自己这撩拨手段已是炉火纯青,他从小就在戏园子长大,台上那些卖唱的为了金玉打赏,什么样的勾当都做得出来。
他们这行,最稀罕的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得来的打赏,是自尊和脸面。
比如眼下...
冰冷的枪口紧贴着他的头皮,他就觉得特别没脸面!
“杜老板,你这些招式对富太太们兴许有用,对我...还是省省力气。
杜少昂撇嘴坐好,脚尖一踩地上的花枪头,缀着流苏的红缨花枪就被他牢牢握在手,“瞧瞧,不就是一把枪,看给姐姐能耐的。我们梨园枪也多着呢,改天得空了给姐姐耍上一段。”
“不用改天,两日后青麟帮要在梨园选处院子请几位堂主听曲儿,我瞧这牡丹楼就不错。杜老板想耍花枪,可以留着力气等那天上台露一手。”
“呦,那天可不行!我那天得伺候其他院的贵客。旁的客人我为姐姐拒就拒了,那天督军府的聂少帅可是会来赴宴。”
聂书臣?
好日子还都撞在一起了!
“杜老板的梨园贵客众多,想来杜老板在沪海也是手眼通天。我就不说车轱辘话了,开门见山显得更像江湖儿女些。我确实是来跟杜老板打听人的,不过那人恰好在我回国的前一天死在了副都统府。”
“你想打听温小蝶?”杜少昂呼吸一窒,看向温幼梨的眼神也暗了几分,“你同她是什么关系?”
“朋友。”
“朋友?我倒是头一回听说戏子还配有朋友。”
“杜老板这是不信了?”温幼梨看出杜少昂有心隐瞒,也觉得二人头次见面,对方不可能会把她想知道的事情全盘托出,索性不浪费口舌,整理好披肩站起身。
“梨园痛失名角儿,杜老板心绪郁闷愁苦才对。今日是我冒昧,揭了杜老板的疤。”
温幼梨有种直觉,杜少昂定是知道温小蝶惨死的内情。
不过,他不是凶手。
在她刚才提及“温小蝶”时,杜少昂暗去的目光里藏着震怒。
“温二先告辞了,等杜老板缓过劲儿,想与我谈起故友时再把酒言叙。”
温幼梨摆腰迈步,刚走了一小段距离又折回来。
在杜少昂不惑不解的眼神下,她脱下披肩,抖落开后披在了他的身上。
“自尊脸面从来都不是外人给的,是自己争的。你若自轻自贱,诋毁如刀剜心,你若自尊自爱,铁甲钢盔不侵。”
高跟鞋漫步远去,杜少昂直到听不见声音,才恍恍惚惚拢紧了披在身上的素缎披肩。
清幽的玉兰香在他鼻前萦绕,他陶醉着吸了一大口,喊道,“阿宝!”
没一会儿,外头窜进来一个跑堂打扮的小伙子,正是刚才在门口接待温幼梨的那位小阿弟。
“东家您有事儿?”阿宝一眼注意到杜少昂身上的披肩,“可以啊东家,今儿这一面之缘就把青麟帮的二小姐给拿下了?”
“滚你丫的!”杜少昂抬起胳膊就把手里的花枪朝阿宝丢去,“这几天把牡丹楼封了,不接客。”
“啊?”
“啊什么啊!让王度那犊子找人过来给老子的牡丹楼里里外外打扫干净。”
阿宝弄清楚了。
不是温二小姐被东家迷住了,而是东家拜倒在温二小姐的旗袍下了!
“东家,最近鬼子军的女间谍在沪海无孔不入,你还是留个心眼吧...小蝶姐姐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么...”阿宝说完长叹一口气。
杜少昂眯起桃花眼,唇角勾着的笑意有些疯戾。
“那个温二要真是和鬼子一伙的...”
“我就先奸后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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