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母亲高刘氏和静香悉心照料,父亲高宝、阿哥高罕不时带点新鲜果蔬回来,三天两头还为他弄点荤腥尝尝,他的身子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了。
“姆妈,我想去镇上帮您卖布!”这不,客堂间的一角已经堆起了几匹新织好的布,高希又旧话重提。
“不行!”母亲高刘氏挺干脆,就是不松口。
实际上,最近高希已经好几次闹着要帮家里做事了。
下地干农活,爷、母亲、大哥都不同意。
怎么办?只能软磨硬泡!
趁着这段时间,他还将丁家村织户的情况全部了解了一遍。
现在,高希估摸着母亲和静香积攒的布匹数也差不多了,所以再次提出要去镇上卖布,而且他已经想好了对策。
“姆妈,你不答应也行,我明天就跟着爷和阿哥去地里干活,他们不带来我去,我就扛着锄头自己去。”高希知道母亲疼自己,只要他坚持下地干活,母亲必然只能同意他去帮着卖布。下地干活可是苦差事,卖布嘛,去镇上逛个街罢了。
果然,高刘氏看高希态度坚决,又被他牛皮糖一样纠缠了这些天,已经百般无奈,两下一权衡,看来不答应是不行的:“这件事我不能做主,等你爷回来,我要和他商量。”
晚上,高父到家,与高刘氏一合计:这小子成天宅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就当是去镇上开开眼,散散心吧!
只是有两个条件,一是得跟着邻居丁嫂去,二是平安得陪着去。
高希听了喜笑颜开,一宿无话。
第二天一早,丁嫂来了。
丁嫂一家是高希所在丁家村的本族住户,男人叫丁水。
丁嫂,浑身滚圆、水桶腰,说话大声,正是那种俗不可耐、爱聒噪的乡间妇人。
虽处江南水乡,丁嫂却与别家妇人不同,一不爱务农,二不会织布,却专爱去镇上、县城闲逛,与人打交道,算是有点见识的村妇。
她一进门就自顾自坐在了一把椅子上,大声嚷嚷道:“高家阿嫂,你放心好了,镇上我都熟的,高希跟着我去,一定顺利的…啊呀…对对对,有平安跟着,那就更好了!”
她也不客气,直接从桌上的碗碟里,拿起一块热乎乎的栥饭糕往嘴里送,根本不用主人让。
外表虽看似大大咧咧,她的眼神却来来来回回地打量着高希,心里奇怪:这十几年的疯小子,怎么就好了呢!
这丁嫂,因为十天半月就要往小官镇去一趟,村里人要买个针头线脑的,大多会托她采办。
不过这都是顺便的事儿,她真正喜欢做的,是“代人卖布”的营生。有油水,油水还大得很哩!
高刘氏织出的布匹,同样也一直由她带上,卖给镇上的布行,然后再将卖布的钱捎回来。
高希主仆收拾停当,随丁嫂上路。
她临出门前,还直嚷高家的栥饭糕香,顺手又揣上了一块。
吃了两大块油腻腻的栥饭糕,她不嫌口渴,说了一路的话。
“胡老秀才给你吃了什么好药啊?”
“你是怎么好的?”
“你犯糊涂的时候,都在想什么呢?”…
用今天的话说,她这些问题全是犯忌讳的话,公然刺探别人的隐私,高希都懒得搭理她。
平安见自家少爷不愿理她,只能在一边嗯嗯啊啊地帮着应付。
主仆二人不由分说,不约而同加快了脚程,累得胖乎乎的丁嫂上气不接下气,当然也没办法瞎聊天打探别人的隐私了:“你们…你们…倒是走得慢一点啊…”
说也快,半晌功夫,小官镇就到了,三人由西边的迎仙门进了城。
刚进城,趁着人多,丁嫂也没注意,高希使了个眼色,平安便悄悄离开了。
不一会儿,丁嫂发现平安不见了,问了起来。高希只说平安内急,如厕去了,一会儿自会回来,丁嫂也就不理会了。
她轻车熟路,带着高希走进一家布行。
高希进门时留意了一下,见店门前挂着“李记布庄”的招牌。
店小二显然与丁嫂相熟,立即打招呼:“哟,您来了!”然后又扯着嗓子冲柜台那边吼了一嗓子:“掌柜,收货啰!”
一个中年男人迈着方步走了过来,胖乎乎的圆脸、堆着笑,一看就是一个精明、圆滑的掌柜:“丁嫂,今天又来卖货了?”
丁嫂略一欠身,道了安:“李掌柜,我哪里有货卖给你,我是代人办事罢了。来,将布匹与李掌柜看看。”
高希当然知道这几匹布是母亲和静香十几日的辛苦、起早贪黑织出来的,因此格外小心翼翼地将布匹放到柜台上,再解开外面的包袱。
李掌柜就不同了,他利索地翻开一匹布的布头,拉出一段布来,随意扫了两眼,然后敷衍道:“嗯,还不错,来人,量一下。”
一个伶俐的小伙计跑过来,拿着一把尺子几下就量完了:“掌柜,一丈九尺。”
高希暗道:果然有猫腻,还好昨夜和母亲、静香一起将布长量了一下。高希很确定布长两丈,只会多不会少。
“掌柜,不对吧,我在家量过,明明是两丈!”高希立即表示异议。
为了帮家里卖布,高希这些日子,早就打听了不少关于卖布的事。
听静香说,每次托丁嫂卖的布,回来报的尺寸都有出入。出入倒也不大,高刘氏也不计较。
但静香早就不满意了,因为这些布里也有她的心血。这长年累月积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而且丁嫂报的卖价,也总是比市面上的普通行情要低不少。
据静香说,村里其他织户,只要托丁嫂卖布,多多少少都有这种情况。
“你这小子,难道说我短了你不成?”这位李掌柜显然有些不高兴了。
他不管高希,直接别过脸去,对丁嫂说道:“丁嫂,我们可是多少年的生意了,收了你们丁家村多少布匹了,什么时候短少过你们的尺寸?”
“是啊,李掌柜,别在意,这孩子是第一次出门办事,不懂事!”丁嫂一脸谄媚,还向李掌柜挤眉弄眼,又将一根手指在自己脑门上比划了几下。
这可把高希气坏了:什么意思,说我是疯子吗?
此时,已经有不少客人围了过来。有同样抱着布、想卖布的织户,也有来买布的客人,当然也少不了吃瓜群众。
李掌柜并未有息事宁人的意思,反而觉得人多,正好对自己有利:“各位,李记布庄在镇上经营多年,我李天越做生意,向来童叟无欺,收货价格也向来公道。好,今天这位小兄弟说我短了尺寸,诸位客官在此,做个见证。”
说着,他拿过伙计递给他的尺子说道:“这把尺子,刚好一尺长,现在就当着诸位的面量一量。”
他将尺子比着布边,快速来回量着,一会儿就量完了,刚好量了十九下,也就是十九尺,确实是一丈九尺。
丁嫂赶紧出来打圆场:“高希啊,我说你这个孩子呀,我们的布一直卖给这家布行的,从不短少,价格也公道。快向李掌柜道个歉,以后这买卖才能做下去啊!”
“哼,看在丁嫂的面子上。听说你是疯病才好吧,我就不与你计较了。来升,按一丈九尺与他结账。”李掌柜没好气地下了令,那个叫来升的伶俐小伙计就准备要结账。
围观的客人越来越多,见此情景说啥的都有:
“是啊,这李记的布是贵一些,但东西还不错。这有没有短少过嘛…嗯…不好说…”
“我来买过几次布,当场量了并不错,回家却总觉得短少了,但也可能记错了。”
“咦,这后生莫不是那个疯了十几年的高家小子,他啥时候病好了?”
“…哟,这后生长得可真俊…”
“别犯花痴,你不知道他原先是个疯子吗,谁知道真好还是假好!”
…
此时,平安已经回来,趁乱挤了过来,在高希耳边说着什么。
高希心里有了主意,举起双手,示意安静一下:“诸位乡亲,大家没看错,我正是疯傻了十八年的高家老二。如今病好了,第一次来镇上,想着卖掉家中的几匹布。因为是母亲和家人辛辛苦苦织出来的,不敢短少。既然李掌柜说没有短少,我这里正好也有一把一尺长的尺子,也当着大家的面量一量。”
这时,平安站在一边,举起了一把尺子,向众人示意了一下。
丁嫂这才发现平安回来了,再一看平安手中的尺子,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平安走到柜台前,用尺快速地沿着布边来回量着,量了二十下,不多也不少,正好二十尺,即布长两丈。
“你你你…你这尺子有问题!”李掌柜没想到高希居然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把尺。
丁嫂呢?已经一言不发,一直小步地往后退,慢慢缩到墙角去了。
“我的尺有问题?”高希侧着头,玩世不恭地看着李掌柜,“那你的尺,有没有问题?”
高希故意将“尺”字的发音拖得特别长。
“混蛋!我的尺怎么会有问题!…我我我…你你你…”李掌柜又气又急,语无伦次起来。
“你的布我不收了,你爱卖给谁,卖给谁!来人,将他们给我轰出去!”李掌柜气急败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