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村口的土地庙年久失修。丁家族长丁成远做主,组织族人,主要是几个富有的大户,出钱出力,重新修缮了一下,又可以祭拜地土地公了。
顺便还将偏殿腾空,摆放几张方桌、凳椅,由村中几个丁家大户出资,礼请胡老秀才教书,这就是丁家弟子的族学了。
丁家子弟可以免费就读,小姓人家因为多半穷得一比,孩子是送来了,学费却拖着。
每到年底,只要收成尚可,公中钱粮足够,丁成远也不多问,直接就免了这些积欠的学费。
高家虽然是小姓,但并未穷困潦倒。高家夫妇也不愿意占丁家族学的便宜,高罕在此读书,是交了学费的,也从未拖欠过。
高希这是第一天上学,高宝不敢怠慢,拼凑了几钱碎银子,两斤自家腌的咸肉,并一些地里的干果蔬菜,用红纸封了,一早领着高罕和高希两兄弟到了土地庙的偏殿。
天色尚早,学童们要到辰时才来,额头上仍旧粘着药膏的胡老秀才,却早就在学堂里坐等了。
父子三人进了学堂,高宝和胡老秀才相互拱手作礼,分主宾坐了。
高希则听兄长的话,站到了胡老秀才对面不远处。
“来,站好了。”胡老先生向高希说道,然后颤颤巍巍地走到高希面前。
高希已经十八岁,长得很高,足有五尺四寸(约一米八三,明代一裁衣尺为34厘米),在明代绝对属于大高个。
胡老秀才是矮个老头,还不到高希的肩头。但老先生很认真,努力伸出双手摸到了高希的头。
高希也不知道老先生要做什么,只是本能地弯了弯腰,将头低了下来。
胡老秀才仔细捋了捋高希的头发,然后将他的领口、袖管、衣角都轻轻地拉了拉,检查了襟扣,并将衣服上明显的折痕抚平。再仔细检查一遍,又端详了一下高希的脸,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慢慢走回去仍旧正襟危坐。
“高希,这是正衣冠。先正衣冠,而后明事理。懂了吗?”
“嗯,懂了。”
“拜夫子吧!”胡老秀才坐在椅子上,向着墙上孔老夫子的画像侧了侧身,以表示对孔夫子的尊重,就这样看着高希拜孔夫子。
前世,高希最早是在历史课本中看到孔夫子的画像,想不到这学堂里用的也是同一幅画像。画像很大,几乎占满了整个墙面。孔老夫子面带笑意,身着宽袍长衫,头戴方巾,交手而握,上身略向前倾,表达出一种谦逊的处世态度,令人景仰。画面上方写着几个大字:大成至圣文宣王。
明朝嘉靖九年,大臣张璁认为孔子称王,名不正、言不顺,所以明世宗就去了孔子“文宣王”的称号,尊孔子为“至圣先师”。到了清顺治二年,清世祖才又恢复孔子元朝时的封谥,但不称王,改称“大成至圣文宣先师”。
无论孔老夫子称什么、叫什么,反正他是中国读书人的老祖宗。中国读书人拜师求学,先得拜孔老夫子。
画像前的案头上,早就供奉好了香案,并一些鲜果。
高希对着先圣孔老夫子的画像,认认真真地行了九叩之礼。然后站起来,面向胡老秀才又恭敬地跪下,三叩首。叩首毕,兄长高罕恭敬地将几钱碎银子的红包奉上,还有咸肉和干果蔬菜。
这也有讲究。咸肉,就是肉干,被称为“束脩”。孔老夫子最早收学生,学费就是十根肉干。
干果蔬菜呢,也不是乱来的,被称为“六礼”,也就是有六样东西,分别是芹菜(业精于勤)、莲子(苦心教育)、红豆(红运高照)、红枣(早早高中)、桂圆(功德圆满),再加上刚才说的肉干,正好是六样东西,以表达学生对老师的心意。
那胡老秀才并没有多看“六礼”,他只是在接过红包时,看似不经意地轻轻掂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看来,他不仅对高希这个弟子满意,对红包也很满意。这位老秀才,依旧不能免俗。
辰时(早上7点)未到,有村中的学童三三两两陆续来了。
丁家村虽然人口不少,适龄孩童也不少,但真正愿意送孩子来读书的人家并不多。到了辰时,整个学堂里也只坐了十来个学童,大多十来岁上下。
为什么不愿意让孩子来读书?那时候可没有义务教育一说,送孩子去读书,意味着家里多了一个闲人、少了一个劳动力。费钱不说,最后能够得到功名,简直比后世中彩票还难。
有学者统计过,明朝应天府(南京)的乡试录取率为726。这已经够低的了吧?不!
到了清朝,由于人口的快速增长,乡试的录取率暴跌到168。这还是乡试,就是省级考试,录取了就是举人,才算有正式功名,可以出来做官了。《儒林外史》中的“范进中举”一章,就是讲的老童生范进参加乡试中举,得了功名后痰迷心窍发疯的故事。
还有人统计过,到清末,一个读书人,如果能够通过县试、府试、院试、乡试,考中举人,那么通过率只有百分之06。
你以为这就到头了?想得美!后面还有两次考试呢,分别是会试和殿试。
殿试不用管,只是确定一下录取者的名次,无人会落选,相当于排位赛。但殿试前的会试却很残酷,要刷掉绝大部分应试考生,这些人可都是全国的学霸。
比如,明朝万历五年的会试报考和录取情况是这样的:全国有超过4500名举人参加考试,结果只录取了300人,录取率67。录取人数和录取率都令人极其“感动”!
生在古代中国,你敢说“知识改变命运”,先得看看自己是不是读书的料!否则,你最好相信“投胎改变命运”。
高家为什么愿意让两个儿子都来读书?
高母说了,高家不能没有一个人认字,否则全家都是睁眼瞎。
高家有地,保不准哪天就要卖地或买地。卖地或买地,就要跟人家签契约吧?家里没人识字,你就等着人家欺负你吧!
高家不是大户,但至少也不穷。按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流行过的家庭成分来划分,高家算是“富农”。现在的说法是“家里有矿”,高家则算“家里有田”,手里好歹有两个钱,并非吃了上顿没下顿那种人家。
再具体一点说,高家可以算是农村的小资产阶段,家里有一些土地,但比不上大户,也有少量的牲畜和劳动工具,自己也参加劳作。虽然也将一些田地佃给他人耕种,但本质上并不算剥削他人,还是以自力更生为主。
所以,有高家父母支持,家里还有一点钱,高罕和高希都能到丁家村的村塾里读书。嗯,两兄弟的投胎技术很不错呢!
高希疯傻了十八年,虽然和学堂里的这些同窗小伙伴都住一个村,但除了自家阿哥高罕,他一个也不认识。这些小伙伴却认得他,私下里议论开了。
“咦,那个傻大个,是不是就是高家那个疯子?他病好了?”
”病好了,还来读书了?他认得字吗?“
”听说能读大明律呢?“
”那可真了不起,我才会读千字文,我还没看过大明律呢,怕是看不懂?“
“听说是先生治好的。咱们先生科举不行,给人治病倒行了!”
”我阿爸讲,那是瞎猫瞎猫碰到死耗子。高罕哥,什么叫瞎猫碰到死耗子?“高罕身边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男孩奶声奶气地问高罕,高罕亲切地抚了抚他的头。
高希听了这些议论,并未生气。虽然他才年方十八,但前世的他已经三十九岁,中年人的沉稳性格,这一世的高希也继承了,因此并未介意小男孩的提问。
“哈哈,瞎猫碰到死耗子,就是说运气好!”高希用食指在小男孩鼻子上划了一下,逗得他笑了起来。
“咳咳,”胡老秀才清了清嗓了,“今天复习一下《千字文》。子龙,你领着大家读一遍。”
丁子龙站了起来,看起来大约十五六岁的样子。高罕轻轻用肘推了推高希,低声说道:“丁嫂的小儿子。”
这村塾里学什么?基本上从识字开始教,启蒙读物主要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当然也要学写字,也就是后世学校里小学语文课里的”书法课“,也少不了最正统的内容”四书五经“。
这《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高希在前世都认真学过。
此时丁子龙已经领着众人念完了一遍《千字文》,只见胡老秀才扫了几眼学堂里的学童:”谁来解释一下,‘学优登仕,摄职从政,存以甘棠,去而益咏’,这四句是什么意思,谁来说说看?“
不出所料,众学童都低着头,无人应答。
唯有高希坐直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