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底,三十日这天。
张掌柜早早地坐着马车来了,还带来了账房先生和一个小伙计。
高希家的院子里早就并排摆好了三张桌子。
第一张桌子后,坐着子龙。这张桌子负责签约。
这几天高罕和子龙已经抄录了七十八份契约纸,每张纸上立约人甲方处都填上了织户家户主的姓名。
实际上一共是一百五十六份契约,因为要一式两份,甲乙方各执一份,这和后世的规矩一样。
第二张桌子后,坐着张掌柜和布行的账房先生,钱箱放到了桌子上,并且打开了,那白花花的银子,还有黄澄澄的铜钱,极具视觉诱惑和冲击力。还用说吗,这张桌子负责发钱!
这是高希故意让张掌柜这么做的,就是要首先从视觉上激发织户们卖布赚钱的强烈欲望。
白花花的银子就在眼前,你要不要?要,就签约!
“看来高希和丁嫂说的事,是真的!”大多数凡人都难以抵挡金钱的诱惑,看到这些白银和铜钱,便有围观的村民开始暗暗后悔了。
第三张桌子后,坐着张掌柜带来的那个小伙计,他是负责收布的。
看出来了?对,一条龙服务。
丁嫂一天前已经嚷嚷得满村都知道,今天布行会来给签约的织户发银子。
这种事,在丁家村还是头一遭。有钱能使鬼推磨,当然也能让织户乖乖地来这里,包括那些还在观望的织户。
全村的织户几乎都来了,还有看热闹的村民、老人、孩童,挤在高家院门外伸长了脖子往里看,自然也少不了唧唧喳喳的议论声。
反正,古今中外,吃瓜群众永远不嫌少!
“都别挤,别挤,都听我的,按号的大小排队。”人实在太多,丁嫂拼命地将不相干的人往外赶,让手里拿着号牌的织户在门口排队。
高希早就料到现场会乱成一团,预先让丁嫂给各家各户发了号牌,上面分别写着:壹、贰、叁、肆、伍、陆等。
村民们多半不识字,他也料到了,所以派了小金鸿站在门口,帮着丁嫂看织户手中的号牌是多少。
高希在哪里?
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两根绳子,然后在桌子前拉出一道走廊。每根绳子上每隔一段距离,还系了一根红绳子,很醒目。这些绳子,还是让静香连夜帮着准备的。
如此,进院子办事的村民就不会不知所措了,按照绳子拉出来的通道向前走就行了。
高希无非是将后世大型活动报名现场的布置方法照搬了过来,但在张掌柜和胡老先生看来,就觉得很不一般。
这小子能读书、也能办事啊!
张掌柜一看就明白了,这是划出了一条村民办事的路线,一会儿就不会乱了,办事效率也提高了。
高希干什么呢?他是总指挥兼巡场,看哪里有问题,就去哪里救火!
一切就绪!
终于,丁嫂开闸放人。
壹号织户走了进来。壹号织户是谁?丁老实。
他一进院子,看到这架势,紧张起来,没见过这样的排场啊!怎么像是县太爷升堂啊,只不过不在县衙,没有皂隶,县衙也不会搞得些红绳子,弄得这么喜庆。
“我,我丁嫂说,说今天这里可以领银子?”丁老实冲着迎面走来的高希说道。
“对,没错,丁大哥,你拿着手里的牌子往前走,到子龙那里去就行了。看到没有?”高希用手指了指子龙那个方向,很亲切。
丁老实递上号牌,子龙在事先准备好的名册上,在丁老实的名字前划了个圈。然后,拿出一式两份契约纸来:“丁大哥,这是两张一模一样的契约纸,上面写的就是我妈前两天和你说的供销合作的事。你在立约人甲方这里按了手印,就行了。”
丁老实只想着领银子,也不管纸上写了啥,反正也不识字。他想也没想就在两份契约纸上自己的姓名旁,按了大拇指印。
子龙将两份契约纸的尾部交叠,放在一起,又略微错开,然后在接缝上写上“合同”两字,这就相当于后世所说的“骑缝章”。以后打官司,双方将两份契约纸尾部拼接一下,就知道合同的真伪了。
丁老实拿着两张契约纸,又走到第二张桌子前。张掌柜收起一张,又比对了一下号牌、姓名,确认无误后,向账房先生点了点头。
一旁的账房先生在事先准备好的清册上找出丁老实的名字,让丁老实在自己的名字后按了个手印,然后将两钱银子交到了他手上。
丁老实有点慒。天下还真有这样的事呢,布匹还没给人家,已经可以领钱了?
难以置信,他一时愣在原地。二钱银子是什么概念?昨天市场上的上等猪肉八斤,也就一钱六分,还得倒找四分银子哩!
“丁大哥,你怎么了?”高希跑过来问道。
“哦哦,没啥!”丁老实回过神来,“我还要做啥?”
“你家里有没有布要卖?要卖的话,现在就可以拿来交给布行的这位伙计。”高希给他解释道。
“哦,有,有,我这就去家里取。我那浑家才织完一匹棉布要卖呢!”他有点激动。
原来今天他还将信将疑,就是来看看的,并不当回事,但领到银子的那一刻,他彻底信了,“八九斤猪肉到手了,赶紧回家拿布去”。
这事新鲜,没拿到布,就先给钱!看热闹的村民们直接炸开了锅,有的还在观望,有的在问丁嫂怎么参加供销合作。还有的,飞也似地冲家奔去,唯恐迟了,银子领没了。
已经领了号牌的织户可就神气了,“看看,看看,谁让你们不听丁嫂的,后悔了吧!”
“可恶,怎么前面领银子的人这么慢,还没到我!”
排队的织户们,就怕领不银子了,人挨着人,前胸贴后背,差点将丁嫂也挤倒在地。
高希跑到门口:“诸位乡亲,大家不要担心,已经领了号牌的,就是说你已经参加了供销合作,今天一定能签约领到订金。”那些拿着号牌的,挤得热闹,好些人已经一脸油汗,却一脸傲娇。
“没有领号牌的乡亲,今天就签不了约了,因为事先没有准备契约纸。如果想参加供销合作,可以事后找丁嫂。”高希继续说道。
嗡!那些没有号牌的村民,一向子就涌向了丁嫂,瞬间将她掩没在人堆中。
所幸,激动的村民并没有涌入院子里,签约流程顺利进行。
突然
“我不签了,我不签了,我要退银子!”刚才还喜不自禁的丁老实,这会子却抱着布冲进了院子。
院子内外的人们都是一惊。高希问道:“丁大哥,这是怎么了?”
“我不识字,谁知道你这契约纸上胡写了什么?天下哪有没做事,就领钱的好事!”丁老实没好气地说。
显然定是有谁,在丁老实回来的路上,向他说了什么话,怂恿他退出。
已经签了约,正准备领订金的丁二家的女人,此时也不敢领银子了。对啊,我不知道这纸上到底写了啥!
她看看手中的契约纸,又看看丁老实,再有院外好事者的议论。她也犹豫起来,签约流程停了下来。
“对啊,读书人不能欺负不识字的哦!”
“这供销合作,听都没听说过,肯定有问题!”
“我都是听丁嫂说的,那这契约纸上写的和说的一样吗?”
高希循着声音,快速扫了几眼人群,好像其中有几个贵升的死党,来搅局了!
“丁大哥,你回去取布的路上,有人和你说什么了?”高希问道。
“没,没有!”丁老实红着脸、低着头,像做错了事。
他还真老实,嘴上否认,身体却很诚实,肢体语言啥都说明了。
“诸位乡亲,我是锦绣布行的张掌柜。这供销合作的事,对你们都有好处嘛。就是高希兄弟说的,叫什么,哦,双赢!”张掌柜站起来了,他知道这事好,一定要办成,如果干不过李记这样的大布庄,像锦绣这样的小布行,连带他这样的掌柜,就只有回家躺平。
“你和高希、丁嫂是一伙儿的!”
“你的话不能信!“
这些质疑声中,就有贵升的三哥和六姐。
“那就算上我这个疯老头子吧!我来做个见证。大家看如何?”大家寻声看去,原来是胡老秀才,正拄着拐杖走了进来。
“原来是胡老秀才!你呢,就教教书,偷空看看病吧!”胡老先生识字,但他作为一个秀才却老爱随便给人看病的事,也被村人诟病。看起来,他的份量做见证人,还不够。
“那就让我这个老头子也来做个见证吧!”又一个老人走进了院子。
“呼~~”众人都收起了轻浮的表情,不敢再胡言乱语。
“爷爷!”来搅局的贵升的一众跟班,还有丁家的三哥和六姐,都叫出了声。
走进来的老者,正是贵升的爷爷,木铎老人丁满堂。
木铎,是用木头做成舌心的一种大铃铛。木铎老人,就是在村中督促农耕,协助官方处理杂务的人。无论是通知村民事务,还是巡察村庄,他们都会边走边摇木铎。当然,他们也都是村民公推出来的德高望重的长者。
你以为木铎老人只是德高望重?他们权力也大得很呢!
《皇明制书教民榜文》中说,“其老人须令本里众人推举,平日公直、人所敬服者,或三名、五名、十名。报名在官,令其剖决。“
看到没有,先是村里公推自选,然后官方认证。这是谁的主意?大明开国皇帝明太祖朱元璋。
朱元璋颁布的另一个官方文件《大诰》中还说:”官吏、皂吏,不得下乡扰民。有贪婪者,许民间年有德者,率精壮拿赴京来。“木铎老人不仅管理村民,还可以下令锁拿到本村滋事的不法官吏。
丁满堂的一声”就让我这个老头子来做个见证吧“,让所有的人都闭了嘴,知道为什么了吧!
”来,老实,我在你的文书上签名,与你做个见证!“丁老实还在发愣呢,高希早就拿过他的契约纸,放到桌上。丁满堂在见证人处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老实,放心了吧?“丁满堂笑呵呵地看着拿着契约的丁老实。
”满叔,有您做保,我放心,我放心,“丁老实再无怀疑,抱着布匹就到布行伙计的那张桌上去办交货手续了。
村民再无怀疑,该排队的排队,该领钱的领钱,该回家拿布的飞奔着回家取布,该涌向丁嫂的继续涌向已经浑身流汗,不,已经流油的丁嫂。
丁嫂手里有几份供销合作的道具“假契约”,也被村民们伸手来抢,几乎扯烂,急得丁嫂真喊:“勿要抢,勿要抢,那是废纸,废纸,没用的,没用的呀!”
哪里有人听她的,再不抢,银子就发完了!
这边,高希感激地向两位老人深深一揖,”先生、丁爷爷,高希这里有礼了!“
抬起头来,高希看到老师的脸,感到分外亲切,感激、崇敬之情由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