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都不约而同抽回手,后退两步,然后下跪,将头磕在地上。
高希早前已经向永乐皇帝表明了自己不愿承继大统的决心,永乐皇帝也接受了他的想法。
可是现在,怎么突然当着他的面问太子朱高炽这句话?
朱高炽也十分震惊,没想到父皇病重之时,居然直言有意传位给四弟,还问自己的意见。
父皇到底在想什么?
哪里有想废了太子,还征求太子意见的?哪个太子会愿意?你真想废,你就废好了,反正你是皇帝,天下你最大!
然而,朱高炽毕竟年长,在大明的朝堂上浮沉多年,片刻就冷静下来,抬起头来说话。
“父皇,为大明江山社稷计,儿臣以为也应该立四弟为太子。”
朱高炽生性善良,性格敦厚,这话说得平实、真诚、自然,毫无一丝虚情假意。
这倒让永乐皇帝有些意外。
“咳咳咳...”永乐皇帝轻咳了两声,问道:“说说为什么?”
“四弟文治武功,权谋机变,在我们四个兄弟中都是最好的,也最像父皇。四弟既会治国,又懂如何驾驭群臣,还能像父皇般征战沙场,所向无敌。最重要的是,他对父皇、对大明忠心耿耿,从不贪恋权位。我与四弟比,确实不如他。”
“大哥,我...”高希想插话,朱高炽却打断了他。
“四弟,你别说话。这大帐中,只有我君臣父子兄弟三人,还有什么不能开诚布公说的?”
朱高炽扭头看向永乐皇帝,然后郑重说道:“父皇,历代立储,一者立长,二者立贤。依儿臣看,治国还是应以贤者居之为好。我不如四弟,为大明江山千秋大业,儿臣请求父皇改立四弟为新太子。儿臣毫无怨言。”
说完,他一个响头磕在地上,不再抬头。
“大哥,大哥...你这是为大明江山好吗?”
“从我在喜庆茶楼认下你这个大哥,我们既是兄弟,也是莫逆之交。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生生死死,你还不明白我的心吗?”
“这太子之位,便是国家的名器,就算父皇也不可轻动,你又怎么可以拿它让来让去?”
“我早就向父皇表明了我的心意,无意太子之位,无意承继大统。”
“我也早向大哥交出我的真心。我将锦绣基金会都交给了瞻基,你还不明白我的心?”
高希一连串发问,语气中带着一丝丝痛楚与焦虑。
“四弟,大明江山需要的是贤君、明君。父皇的意思,我懂。你们兄弟情深,但为国立储是公,四弟不可感情用事。”
历朝历代,为了争夺皇位,皇子兄弟间反目成仇、互相倾轧,以至大开杀戒,是宫廷政治的常态。
像今天这样,两个都有资格成为大明太子的皇子,都在努力成全对方,自尧舜禹之后,旷古未见,反而是宫廷政治的意外。
“咳咳咳...”永乐皇帝咳得越发厉害了,但面色却泛起红光,双目炯炯有神。
“父皇。”
“父皇。”
两人再次上前一起扶住了永乐皇帝,为他抚背平喘。
“太医呢,传太医!”高希朝着账外嚷道。
“谁也不准进来...咳咳咳...”永乐皇帝高声说道。
他再一次将两兄弟的手握住,并将他俩的手握到了一起。
他看了看朱高炽,又看了看朱高爔,眼神颇为欣慰。
“炽儿、爔儿,朕可以放心了,无论你们谁做皇帝,太祖打下的这片江山可以万年永固了。朕可以挺着胸膛去见他老人家了。朕当年起事靖难,想必他老人家也不会再怪罪了。”
两人听着这话,感觉不对,像是遗言嘛!
高希紧张地撇了一眼朱高炽,朱高炽用眼神示意他多留心,同样也很紧张。
两人不由自住地握住了永乐皇帝的手,依偎在他的跟前,静静地听他说话。
“炽儿,你不要怪父皇。朕也是肉身凡胎,也会偏心,总想找一个像朕一样精明能干的儿子当皇帝。”
“朕先是偏袒高煦,这几年疼爱你这个四弟,让你受委屈了。”
“父皇...儿臣...儿臣是长兄,受委屈是...是该当的...”
说到这里,朱高炽的泪水已经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他虽为太子,是永乐皇帝的嫡长子。但在君臣纲常大防的时代,他们的关系首先是君臣,其次才是父子。
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他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的父皇会体会到他的不易和如履薄冰,说出向他认错的话。
“不要哭,炽儿。朕不会再变卦,你仍旧是我大明的太子,会承继这份祖业。”
“你心地宽厚仁慈,不像朕处事果决。记牢了,做了皇帝就要狠下心,哪怕去做违背你的良心和本性的事,只要对得起江山和祖宗,你就要去做。”
“...嗯...嗯...儿臣...儿臣记下了。”朱高炽泣不成声。
“爔儿说得对,为君者当主大事,会不会打仗、能不能打胜仗倒在其次。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而要治理这万里江山,也是千将易得,一君难求。”
“朕会打仗,但治理国家并不一定要找一个同朕一样会打仗的皇帝才能做接班人。”
“炽儿,你这些年处理军务政事,颇有政绩与才干,又得大臣们的赞许,朕放心了。”
“打仗嘛,有你四弟在,朕也放心了。”
“父皇...呜呜呜。”
朱高炽听出来了,这已经是“准”临终遗言了。他再也控制不住,泪流满面。
高希当然知道永乐皇帝将命陨榆木川,只是当自己真正面对一个帝王的死亡时,他仍旧被感动和震憾到了。
高希知道,永乐皇帝也真正地放下心结,接受了他不肯做皇帝的心意。
“燨儿...”
永乐皇帝意味深长地叫了一声高希,然后静静地打量了一会儿高希。
“少师(道衍和尚)说你才情超凡,并不属于这个时代,但你还是来了,还做了朕的小儿子。”
“你数度舍身救朕,后来又做了朕的状元,向来坚定地站在朕这一边,还替朕教训了不听话的瓦剌人和鞑靼人。就算你真的不属于这个时代,你与朕的缘也非同寻常。”
“朕本有意改立你为太子,只是你坚辞不受。你这秉性实在与众不同,从未听说过不想当皇帝的皇子。”
说到这里,永乐皇帝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在这一点上,朕不如你,也不如炽儿啊!”
永乐皇帝是在忏悔,当年他起兵发难,所谓“靖难”,也是托词。
他既不可能像朱高炽这样心甘情愿地不做太子,也不可能像朱高爔这样对皇位毫无贪慕之心。
而他的一场“靖难”,生灵涂炭,枯骨成山。
“炽儿...”
正泪流满面的朱高炽听到叫他,忙擦了擦泪水应道:“父皇。”
“你要庆幸,你也比朕有福。高煦和高燧总是想将你推下太子的位置,但爔儿却愿意真心诚意地拥戴你、辅佐你。有你们兄弟俩看着大明,这份家业定然要比朕在位还要管得好。”
“你要好好珍惜你的四弟,不要伤害他。”
说完,他将高希和高炽的手交握在一起,还用力地握了握。
“父皇,儿臣记着,儿臣也一定能做到。”
“父皇,儿臣会辅佐大哥做一个好皇帝的。”
永乐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说道:“爔儿,你让刘公公进来吧!”
高希忙去传刘公公。
早就候在帐外的刘公公进来了,双手捧着一个托盘,里面是一份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