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无碍,让所有人都感到太子值得亲近。
任嚣不想错过这个大好机会。
办成了这件事,那可就是从龙之功。
这赵佗犹犹豫豫不想干的事情,他任嚣可敢干。
始皇帝不把他们当人看,对这样的人谈忠义,那就是他脑子进水了。
任嚣举起酒爵,上前为扶苏祝酒。
“伏愿太子千秋万岁。”
扶苏亦然欣喜,二人举爵饮。
任嚣放下酒爵,用袖子擦了擦嘴巴说。
“今日是太子设置筵席款待我们诸位将军,犒赏军中戍边将士,人人有酒,人人有肉。”
“按理说,我不该扫兴,这个时候提军政大事。只是我斗胆想要问问太子,您是怎么看待百越战事的呢?”
此言一出,军中将士一片哗然。
众人的目光再次落在扶苏身上,他们紧紧盯着扶苏的表情。
赵佗十分惊骇,他惊异地望着任嚣还有观望的众人。
这群人疯了吗。
灌夫隐约感到今日诸位将军都有话要说,好像和太子不高兴有关系。
冯敬只感到诧异,他的脖颈后面冒了一层热汗。
冯敬,自从扶苏有了陈平,他就是第二梯队的人物了,而且因为没有出众的才华还有特殊的专长,他在第二梯队的位置也岌岌可危。
冯敬并非好吃醋,他只是对于自己的地位变化察觉太过敏锐了。
本来他寄希望于这一次能够跟着太子出去打仗有出兵作战的机会,这样他就可以得到爵位了。
谁想到,人都来了,居然在酒会上说这个。
这不是……让太子造反么。
冯敬吓得满头大汗。
将士们望了望扶苏,随后各自举起酒爵碰酒喝酒。
皎皎明月之下,一切都显得很平常。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冯敬这才猛然察觉自己举止有些怪异,赶忙假装自己低头吃东西。
这时候冯敬才注意到,那咀嚼声始终在自己耳边响着。望过去,正是吕泽,他从头到尾只是吃肉而已。
那一瞬间,冯敬感到自己坐着个怪物。
任嚣却不依不饶,他身为右将军,正坐在扶苏的右手第一個位置。
“太子固然为监军,但是对待军政大事也有从旁协理之责。我想说上两句,应该也没什么。”
扶苏微微呷了一口酒,旋即微笑着说,“五年过去了,任将军还是那么快人快语。”
“也就只有在太子面前,我任嚣才能畅所欲言。若是在皇帝陛下面前,我连上去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
军中的将军们,早就受不了嬴政了。
任嚣这么一招呼,全体将士大多齐齐应和。
只有少数几个胆子小的不敢说话。
“陛下面前,能人太多了,我等贩夫走卒出身的将军们,勉强算作是杀人比较厉害的莽夫罢了,如何能见陛下天威呢。”
任嚣故作谦虚。
众人也纷纷应和,“是啊,我们读书少,言语粗莽,一辈子也就只能在外戍边的命了。”
扶苏本来不敢说自己的心里话,他怕惹出太多乱子来。
可是猛然间,他意识到自己都是要做皇帝的人了,这种话都不敢公然说,以后谁还敢跟从他。
于是乎扶苏高高地举起酒爵,先一饮而尽。
众将士都望着扶苏。
“百越战事,损耗我大秦帝国元气,致使国内民众赋税久重不轻。国中青壮多有被抽调征集前来,可惜损失了三分之二的兵力在此。”
“这在我秦国来说,是史无前例的败绩。”
“我认为,百越战事根本就不应该开打。就算开打,想要开疆拓土,也得要国内的民众答应才行,而非陛下一人答应即可。”
说罢,扶苏又对着众人祝酒。
只是一个晚上,这些话立刻传遍了军中。
军中将士闻言,哪一个不是愤慨激动。
第二天一大早,肥厚的芭蕉叶到处张着,士兵们聚集在浓密的芭蕉树下一群群围聚着。
“太子是真敢说啊。”
扶苏不仅说了,还说了他们的心事。
“让民众同意,而不是让陛下同意。这句话说得好,这太子的度量衡就是和咱们不一样。”
一些不识字的庶民士卒非常喜欢扶苏的话。
这大概是他们攻打百越以来最开心的一天了。
士卒们纷纷一改当初出兵时在村里长老面前夸下的海口,而是支持扶苏的言论。
想当初,他们出村前,每个人都站在村口大放厥词,说什么不做五大夫,都对不起村口的椿树。
更有人说,要是我拜不了爵位,那以后就绝对不会回家来。
此景此景,恰如当初秦国即将攻占六国时,这群青年当时还是少年,他们曾经义愤填膺地说,“就算是我死了,我也不做秦国人。”
旋即,在秦国军队入驻之后,他们很快地去村口报备,好领取他们的‘传’。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奇妙。
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未来还会再发生很多遍。
这群清亮们现在梅开二度,又开始忘却当日的豪言壮语,不住地咒骂攻打百越是个多么愚蠢的决定。
只是,还有相当一部分将士,他们是被征兵而来的。
秦国虽然有募兵制度,但是只限于极少数士卒。
大部分人都是要服兵役入伍的。
也就是说,很多人其实是被迫前来这里的。
当初来的时候就不情愿,来了还受了各种各样的折磨和痛苦,失去了老爹、儿子、兄弟的男人们纷纷陷入悔恨、痛苦、悲伤。
这个时候,扶苏的这番军事主张论自然一时间炸开了锅。
清晨,赵佗已经带着自己的部将巡逻回来了,他要安抚当地的百越族人,为此经常天一亮他就要给他们送一些中原人的谷物之类。
若非如此,百越族人岂会心甘情愿认可这位未来的‘王者’呢!
穿过重重的薄雾,走在形状相似、地貌相仿的山坡林地之间,这里的每一处几乎都没有什么差别。
如果不是手里有着指南针,他们肯定要在这‘十万大山’中迷路。
他们穿越了几乎一模一样的好几座山林地带,终于来到一群巨大的石头边上。
这里就是他们当初选择营地的天然障碍物。
只是今天,大石头边上站了一群‘大舌头’。
赵佗远远就听见山上有人在说话,他示意部将不要出声。
赵佗听到士兵们在谈论说:
“陛下想着一口气把几百年的事情都给办了,嘴上说的好听,说什么不想让后代再受战争之苦,不想让后代再这么辛苦。都是屁话。其实就是想要一个人占全部的功劳,陛下想要成就千古的伟业。”
“我看太子早就对陛下不满了。”
“当然不满,陛下把太子干的事情都给干了,太子上任干什么啊?我听说皇帝陛下一年的开销,已经抵得上当初孝文先王在位期间的全部开销了。这是压根没打算给太子留家底。”
“太子敢公然这么说,绝对是对陛下的反抗。要我说,我们以后也有的好戏看了。这父子相争,历来都是要流血的。我们可得躲远点。”
“躲,你往哪里躲?我告诉你们,我们这些人,不管谁在位,都是耗材,都是工具。太子说百越之战不该打,那是因为陛下要打百越之战,所以才这么说。等到陛下真的不打百越之战了,到时候太子肯定又会改口。”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上位者,言出必行。太子公然说了这样的话,以后一定要实现这些事的。你以为太子是我们啊,说句话就跟放了个屁似的,对这世界一点影响都没有。太子那可是未来的皇帝,他当着众多将军说的话,能不作数。”
那人听着,忍不住两眼放光。
“真的假的?”
“真的。太子说他不支持百越战事,认为百越战事一直让国内民众赋税很重。”
“该不会,我有生之年,真的能够见到太平盛世吧?”
“不知道。说不清。世道已经烂成这样了,无所谓接下来怎么样了。”
几人都很累地靠在石头边上。
“话说我们今天聊的太久了吧。”
“我们走吧,左将军马上就要回来了。他每次都要过这个地方检查。”
士卒们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青草和泥,往营地的方向走去。
赵佗始终一言不发。
部将也是一个个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他们盯着赵佗僵硬的面色,“将军,我去把他们捉住,军法处置。”
赵佗只是咽了下喉哽。
“不必。已经没什么用了。”赵佗突然解下了自己配剑,这玩意太重了,他丢在巨石上。
部将们都感到害怕,“将军你……”
“我只是有些累。伱们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待会。”
“那怎么行,您是一军之主啊。”部将们说什么都不肯离开。
赵佗不再理会他们,躺在大石头上休息。
他双手抱头仰面望着高天,乌云聚集在一块儿,似乎在酝酿一场极大的暴雨。
四面里的雾都已经被风吹散了。它们飘忽、却又无处不在,仿佛是森林释放出来的幽灵,等到天一亮就把它们全部收走。
赵佗望着天上的云,那一刻他希望时间停滞。
“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其实很适合隐居。这里远离战争,远离人心。”
赵佗摊开手,凉凉的风裹挟着丝丝冰凉的细雨亲吻着他粗粝的手指指腹上。
部将们一片沉默。
良久,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将呜咽着说,“可我只想回家。这里都没有太阳,就是我们把这里的树全部都烧光了,也没有那么多的黄土。我想要住在黄土地上。”
对土地的眷恋,是中国人骨子里生来就具有的。
土,为五行之一,又寓指中央,对于中国人来说,土地是他们最珍贵的东西。
赵佗听到这话,没有说话。
“将军是在担心太子吗?我想太子那么聪明,能把楚国人骗的团团转,最后还能让楚国人感激他,太子一定有办法解决好这件事。”
赵佗这才站起来,他望着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弟兄们。
“我只是在想,我恐怕要成为历史上的罪人。从此以后,千古不易的骂名就要落在我的肩上。”
众人听不懂赵佗在说什么。
赵佗心里的苦涩只有他自己体会了。
命运把他推向百越大军之主这样的位置,又让他遇到太子扶苏,仿佛一切都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推着他去做某些事。
从昨晚宴会上扶苏亲口说了那样的话,赵佗就知道,太子是真的决定起事了。
他似乎没打算给自己留退路。
扶苏公然的表态,让太子得到了百越大军的支持;当然,也把他这个主将逼到了风口浪尖上,他必须要做点什么。
他们回到了营地,让赵佗的部将们感到后怕的是,军中的士卒人人都无所顾忌,大肆地说着,“我们要回家。”
“我们不想打仗了。”
“这仗本来就不该打。”
“我们是被迫来打仗的,我根本就不想出征,我只想在家种地。”
瞧啊。人就是这样,永远在围墙之内向围墙之外看。
在家种地时渴望战争,希望能够封侯。
在军中戍边感受到从军之苦,就盼望着回家种地。
如此反复折腾,就好像是一辈子都在一个天平上,不是这边倒下去,就是那边翘上来。
历史也是这样,不是让人们在和平平淡的生活中痛苦挣扎,就是让人在战火之中感受生死离别的剧痛。
回到帐中,部将们立刻上奏:
“将军!军中士卒现在都反了天了。我们得制止他们。”
赵佗摇头,“这已经不是我所能管得了的了。士兵们已经有了他们心仪的新领袖。”
——
话说南越军中一片沸腾,反战之声空前激烈。
士卒们只想带着宝贝回家和妻儿享受荣华富贵。
但是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这也需要一个过程。
百越大军,分散于两广各地,哪能只有扶苏驻地这么点人。
这里只是赵佗等人打造的大本营罢了,集合全体的伤员,用最好的医家集体救助他们,对于无法痊愈者,方便集体运送回去。
至于其他地区的驻军们,他们此时还不知道这个炸裂般的消息。
赵佗还没有说什么,任嚣却已经下命令封锁消息了。
他们等着吃太子上位的新肉。
只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扶苏这边一片光明,形势大好;可是张良这边可就苦涩了。
张良潜伏在了扶苏边上。
但是这里的人却让他自己的处境非常艰难。
没想到来两广做生意的这些商客们,他们居然都是扶苏的支持者。
他们非常喜欢扶苏,因为他爱好和平。而商业最厌恶的就是战争了。
哪怕是远道而来的亡命之徒,对公子扶苏也是非常敬重。因为他们感到太子扶苏这个人,和他们的气质有些相近,他在追寻一种美好的东西——境界。
一个人平时善意的所作所为,点点滴滴,都会在不经意间转化为福报。
在这种局面下,张良看到的是人人都在夸赞扶苏,这不禁让张良的计划一度难以实施。
因为环境不一样了。
若说对始皇帝,很多人都很恨他。
但是对公子扶苏,大部分人都很敬重他,尤其是庶民,很多有文化的庶人都喜欢他。
因为他多次提拔乡野之士,甚至亲自驱车去乡野请贤能。看他做的事情就知道,这个人以后做皇帝,庶民的日子不会过得很差。
于是乎,张良刺杀扶苏所面临的第一个困境并不是扶苏他本人有着多么严密的防卫队伍,而是他在乡野之地有着广大的支持者。
这些支持者太过广大,这就让张良有所顾忌。
张良想要的是刺杀成功,全身而退;即便刺杀不成功,他们也要能够全部离开,以图谋下次。
可是支持扶苏的人太多了,这会让他在逃离的时候被人检举揭发的几率增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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