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世继位第一年,腊月最后十天,春祭大典前夕。
大秦帝国高层内部一场政治权力集团互相角力的斗争终于要拉上帷幕了。
很多人都以为,扶苏继位就完事太平,恰恰相反。
秦始皇从秦王政开始到退位这一年,足足用了二十七个年头。
二十七年,可不短暂,足够完全地影响一家三代人了。
在秦始皇执政的政策引导下,大秦帝国受益者主要有两拨人,一波是庶民阶层通过军功晋升;一波就是秦吏集团。
依法治国,以战养战。大秦帝国几十年里攻伐不断,受益者几乎达到十多万人。
也因此秦始皇的威信空前高涨。
但是在权力的中央,一贯都潜伏着两拨人,一拨人是自己上了车,有了荣华富贵,就想着把绳子切断,不想让其他人上车的;
简单来说,这类人更喜欢压迫别人,希望让更多人给他们服务,而不是和他们一样享受社会成果。
一波是自己已经上了车,看到后面还有很多人跑路,甚至有的人独自一人奔跑还要拉着一家人,他们的良心没有被富贵美色迷惑,坚持要拉一波后面上车的人。
这一类人就比较有意思,因为他们不仅要和对手打架,还要和自己打架。已经有了王权富贵,却要给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庶民谋福利。如果他们稍微心念不坚定,那可就不得了了。一边要和对手斗智斗勇,还要和自己做思想斗争。
这也太难了。
而且让其他人上车,不是说,简单地给予政策,让其他人也有阶层流动的机会。事实上,他们是要舍弃自己可能得到的既得利益,去帮助那些无权无势的人。
于是乎,车上两拨人打架,那往往是打得头破血流,亲爹娘来了也不认识。因为车上有一波人,还要没事打自己,对手都能被他们吓得不轻。
总的来说,就是这么两拨人,他们大概是从嬴政继位之初就开始大打出手。
在嬴政想要得到大权的时候,是那拨想要拉其他人上车的人得到重用,他们拥有权力,帝国因此走上巅峰。
然后在嬴政成为始皇帝后,这位曾经想着要拉庶民上车,消灭贵族压迫的王,他开始堕落,逐渐和民众基层生活完全脱节,一再地做出错误的决定。
在他堕落的后期,助长了一大批奸佞小人。
这帮人,他们也不是坏,只是他们更愿意帮助美女,帮助丞相、帮助赵高等达官贵人解决难题;至于那些贫贱者,他们是不会帮助他们的。
这就导致,原本形势一片大好秦国政治生态,又被秦始皇亲手搞得一塌糊涂。
及至二世继位,大秦帝国的政治生态,还是有大批的魑魅魍魉从中作梗,使得大秦帝国如此发达高效的中央集权制度久久不能正常运行,不能促进社会发展,改善民众生活。
双方都感到对方的势力强大,但是伴随着秦二世的上台,他对于只愿意利己的那一派抱有明显的打压和排斥。
为此引发了这两拨人之间的终极决斗。
双方都知道,这一次,谁输了谁就要退出。
已经上车的两拨人固然各有顾虑,一拨人担心自己的前途和荣华富贵,而另一波人担心自己没有能够捍卫曾经那些元老们努力捍卫的政治成果。
小人要坐上权位相对简单,抱团,媚上即可。
而君子要坐上权位,不愿意讨好上司,不愿意和人结党,为此他们自己做出了众多牺牲;同时,他们还受到上一代‘君子’的器重,仅仅是因为有着相同的志向,所以把重要的权位交给过去素不相识的人,栽培,扶持。
君子们能够在朝堂之上稳居高位,实在是太多人付出了努力。
就因为萧何坚持要给庶民分咸阳宝地这件事上,臣子们的态度完全地走向两极分化。
一拨人是完全支持萧何,因为他胆子大,没有私心。这些自诩为君子的高位者们,说实话他们高位坐久了,都不见得能够有萧何这么无私。就像是处在一个黑暗的室里,终于见到了一束阳光,大家自然鼎力支持。
而另一边可就不一样了。
萧何来到咸阳,他不欺下,也不媚上。
对于奸佞臣子来说,本身就是异类。
等到这次,他手中明明有着分田地的权力,却选择了分给庶民,而没有去把这些地顺势献给高位者,巴结他们。
巴结高位者的,和被巴结的高位者,在那一刻仿佛被萧何狠狠地羞辱了。
老旧贵族们单从这小小一件事看来,“这萧何没有前途。”
“不懂眼色。”
“把咸阳城的地分给不相干的庶民,造孽。”
“虚伪,假惺惺。”
诸如此类的谩骂,就是萧何这一个多月正在承受的事情。
结果,萧何硬是顶着压力,忍受小人使出来的绊子,坚持把地分配完了。
接下来,他就要清理案子,放那些被错判的倒霉鬼回家。
大家是看出来了,萧何敢这么做,都是因为背后有秦二世撑腰。
所以,这一回,这两拨人是闹得彻底撕破了脸皮。
过去他们尚且还能在一波争夺之后,握手言谈,继续在朝堂上做做样子,把日子过下去。
但是这一回,帝国的蛀虫们真是害怕了,现在,刀在敌对方手里,他们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这一天上朝会时,每个人都很紧张。
冯去疾其实有所预测,今天到底谁会赢。
王绾望着铜镜里斑白的鬓发,额头上横起的纹路,摸了摸自己头顶上的文冠。他没想到,他被请回来之后,居然要面对更为激烈的政治斗争,双方竟然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如果他做对了选择,以后他王绾就是千古流芳;如果他做错了,极大可能被对手在历史上抹去。
历史不就是这样吗。
好人的名字能有多少人记住。
失败者的名字都是埋在地下。
身份卑微的人在历史面前,连名字都不配被记录。
王绾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沉重了起来,走的每一步也都很沉重。
他抬头望着咸阳城冬天的太阳。
咸阳,咸就是都,咸阳就是四面都阳。
这座在战国百年里于天下拥有最好的名字寓意的城市,在今天,要迎来一个历史性的时刻。
在历史书上,它只会被轻轻的一笔给带过。
但是对于这个时空的人民来说,它的意义比秦二世继位还要来的更大。
对公平和正义的追求,是所有民众心中共同信仰的基础所在。
而历史上,从来都是懂得霸占和剥夺的人索取到的东西更多。
扶苏,当他成为帝国的最高权力者,看待事情自然也和过去不一样了。
因为,当他的屁股坐在了皇位上,就开始想着,他要怎么坐稳皇帝位;这件事比起给民众减轻负担对他来说更为紧迫。
而让他出乎意料的是,民众对于他的期待和呼声比自己想象的高,臣子也对他寄予厚望。
一开始,扶苏还想着,让嬴政的老臣们都能体面点,只要不干什么特别大的坏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但是萧何、张苍这些庶民知识分子,却在朝中团结起来,主动发起了对抗。
随后就发生了让扶苏哭笑不得的事情。
大家都跑来章台宫给他告密,告诉他大臣们要动手了,要逼迫自己立太子。
看吧看吧,在臣子眼中生死攸关的大事,其实在更高权位者眼里看来,就是一伙人自乱阵脚。
因为他们无法看到全局全貌,只能局限在自己片面的观点和立场上。
扶苏什么都没打算做,结果双方开始闹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这让扶苏不得不痛下狠心,做一些选择和决定。
臣子有臣子的琢磨的地方,君王有君王的看法。
臣子数量多,但是权力小;君王只有一个人,但是权力至高无上。
君臣这一对矛盾,现在因为臣子之间观念不和的矛盾也被引爆了。
当知道冯去疾和姚贾等人站在一块,要逼着自己立太子,给自己点颜色看看时,知道扶苏什么心情吗。
冯毋择刚把冯去疾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挽回了一点,转头冯去疾就来砸自己的场子。
还要拿极其敏感的禅让来做文章,可见他是真的无法接受逼父退位这种事。
在上朝前,刚刚给扶苏生了第二个儿子的冯绾绾,不顾自己的身体,非要来亲自见见扶苏。
因为臣子们互相联系,勾结,把一件小事演变成了极大的事,惊动了后宫诸妃。
“陛下也曾做过太子,知道对于太子来说,舅舅才是最靠得住的。”
“妾身只希望陛下三思而行。”
就算做足了万全的准备,可是等到皇后也来插手这件事。
事情的性质就有改变了。
这会扶苏才意识到,在有些事的处理上,是由不得他做自己的。
“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陛下,我想这件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扶苏皱眉,为什么皇后也要掺和,非要把事情闹得极大不可。
“回宫去吧,很快就出结果了。放心,有我在,你和孩子不会有事的。”
冯绾绾蹙眉,“陛下不懂。妾身担心的不是自己和曜,而是父亲。”
扶苏黑着脸,“我就是懂,才劝你回去。”
——
半个时辰后,扶苏和大臣们坐在大政殿里。
双方各怀心思。
大臣们一个个安静地像是小猫一样,都不说话。
周青臣低着头,他在盘算,要是把皇帝惹生气了,他是直接砍死自己呢,还是先生气一会儿,给其他大臣机会拉住他呢。
周青臣犹犹豫豫,担心害怕。
不知道被身后哪个人推搡了一把,直接从座位上滚了出去。
怀中笏板也掉了下来。
“陛下,周大夫有要事要启奏。”
“奏。”
周青臣左顾右盼,都没有一个人给他眼色,他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臣周青臣启奏陛下。”
“所谓国之大事,在祀在戎。陛下决意停战,于国大利。”
“只是在祭祀方面,却有所欠缺。”
“自祖宗立法以来,朝中立太子与尊奉宗庙一体两用。立太子不仅能够确保皇权的传承,更承载了对于祖先的敬重与祭祀的传统。”
“尤其是陛下的子嗣虽然个个都很聪颖,很杰出,但并非每个都能获得助祭的资格。”
周青臣倒也是怕扶苏,扶苏儿子少,干脆改成了儿子很聪颖。
听到周青臣说的话和之前定好的不一样,上卿姚贾就开始皱眉。
周青臣怎么这会儿这么窝窝囊囊的,没有一点敢和皇帝拍案叫板的意味。
不知道让他上去有何用。
窝囊废,小心把计划都给搞砸了。
“通常情况下,皇帝作为主祭,太子则担任助祭的角色,为的是向祖先昭示江山的后继有人,确保皇室的血脉得以延续。”
“如今春祭大典在即,这是陛下继位以来举行的第一个祭祀大典。如今陛下已经立下了皇后,按理说皇后生下的长子,那就是嫡长子。”
“也就是说,如今我大秦帝国的皇储之位,已经有了最合适的人选——嫡长公子曜,当被立为太子,担任助祭之职。”
周青臣念着词,身后汗水直流,打湿了衣襟。
蒙毅看到他两腿发抖,忍不住发笑,低声嘲讽道,“这就开始怕了。”
扶苏面色如常,“原来是立太子的大事。”
冯去疾和王绾两个人都低首望着席面。
“我大秦以左为尊,而右次之。左丞相以为呢?”
冯去疾听到这一句话,顿时吓得浑身长满了鸡皮疙瘩。
距离上次被嬴政私下吐槽说他车骑太多,也不过一二年的功夫。
没想到在这次秦二世居然直接在朝堂上说他的私事。
这绝对不是巧合,丞相府里有奸细,专门给皇帝告密。
冯去疾吓得吞了下喉哽。
“陛下,国之大事,在祀在戎。这立太子的事情,关乎江山社稷的稳定,宗庙之延续。”
“请陛下早日立太子。”
“更何况,立公子曜为太子,这是太上皇禅位之时,另外颁布诏书,亲自下的命令。”
“如今陛下已经继位,于情于理,都应该立太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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