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竹记的两家店在京城开业以来,到这一年的七月中旬为止,整个“竹记”的实体店铺,在汴梁附近范围内,已经开到了五家。对于许多在京城做生意的商家来说,这是一个难以企及的扩张速度,但就宁毅这边的自觉来说,这最初半年的扩张还算平稳,是谈不上有多快的。
在某个方向上,宁毅真正在操控扩大的主力,还不在竹记的五家实体店铺上,而在于不断发往各地州县的一拨拨的“推销员”。以二月里宁毅带着五个弟子到木原县为起点,到后来宁毅去往江宁,再从江宁返回京城,整个布局都在不停的发展运作。
在最初的一个多月里,这批推销员们并没有带来太过显著的业绩,顶多是在周围探清楚了路。宁毅在江宁的一段时间里,吸收了十余名与苏家有关系的年轻人做训练,其后带领着上京。对苏檀儿来说,这家这个夫君到底在干些什么事,她看得并不是非常清楚,然而回京之后,一切就开始迅速地膨胀起来。
位于汴梁城外的研发大院里,宁毅之前就曾指导着制造的一些小商品已经成熟。香水、香皂、蚊香、花露水等物开始在竹记的货物柜台上一样接一样的出现,而最初成绩只是平平的“推销员”们在短短的十余天里忽然出现大量的斩获,原因在于宁毅开始归纳大量的货物需求、朝廷政策偏向之类的信息,供手下人使用。
这年月里的武朝,虽然说起来是经济最为发达的时候,但普遍上来说,还是信息封闭的农业社会。除了一些大城市、大家族的豪绅们占有大量的信息资源,在他们之下,许多中小地方的地主们对信息的敏感度就呈明显的梯次下降,譬如某一家收了粮食,只是囤在家里,就算想卖,也找不到靠谱的买家。某一家种了棉花,长期供某个商户收购,价格基本没有变化,某一天这个商户破产或是死了,棉花就不知道该卖给谁。也有时候在小地方做买卖的两家讲价钱,一方不清楚外面的市价,或者喊得太高,或者喊得太低,最后发现自己二了或是亏了的情况,都有出现。
后世所谓市场经济的调节作用,要建立在大量买卖意向对比的情况下,如今的调节,或许有,却并不明显。整个社会上巨大的贫富差距也源自于此。当然,官本位的思想对贫富差距的巨大其实是一种变相缓冲,钱到了某个程度,意义毕竟相差不大,一个小地方的地主,攒一辈子,或许积蓄不少,但得到的享受和心理上的优越感,往往还不如培养出一个秀才来得多。
宁毅最初训练这批推销员,着重于如何能让自己的说话看起来高大上,此时则加了更丰富的内容。京城一地最近缺少什么货物,附近的价格是什么,有哪家人在收,若是你要卖点什么东西,到哪里去最是实惠,东西该怎么运,附近的关卡怎么收税,如何打通关节,哪些官员清廉,哪些要钱……等等等等。
这些信息,宁毅算是有针对性的发下去的,手下的人们也不用说得太多,稍微透露一两点关壳,多少能打动一些乡下财主的心——他们也不至于立刻就相信,但听了这类东西,顺手买上一两瓶看来包装精美的香水,做上两套苏家布行的衣衫,总是应有之义了。
五月里,放在外面的推销员们才做成了第一单中介的生意——其中一个推销员为一个商家与相隔不远的地主牵了线,由此定下一笔生意。不过他第一次做这种事,没有收取佣金什么的,只是两家买了他不少货物。宁毅倒是因此给了他一笔奖赏。
此时例如汴梁、江宁之类的大城市里,做类似中介生意的人其实也有,多半是朋友多的闲散之人,帮忙牵线拿抽成,但终究并不专业。而宁毅,从一开始有一部分想法就是冲着这个去的。
几个月的时间里,其它的一些事情,也在与竹记一同膨胀发展。它们相辅相成,如蛛网一般的纵横延伸着。
其一,二月里在四平岗附近崭露头角的榆木炮,已经由宁毅转献给了秦嗣源。虽然安全性能还堪虑,手工制作、操作、发射都需要经验和培训,性价比不算高,但已经能算得上一样不错的武器,战阵之上至少起到奇兵的作用是可以的。秦嗣源将这一火器转给军方造作局继续研究,同时,宁毅也因此保留了私下改良榆木炮的正当性。
其二,经营着外放团队的同时,京城内竹记的生意,也以惊人的速度不断扩张。对宁毅来说,之所以算是平稳发展,因为其中不乏右相府、秦嗣源、尧祖年、纪坤等人顺手帮衬的影子。在这个原本就是关系决定大部分事物的社会上,这些人或多或少的帮忙加上煤炉、香水等古怪物品的出现,加上餐桌上包装精美的果汁、鹌鹑蛋罐头等物的推出,再加上宁毅的包装手段、诗词、名气的烘托,如果说生意会做不好,名气还不够大,那宁毅基本上也是不用做事了。
其三,竹记膨胀的过程里,独龙岗附近原本关押着的一部分梁山余匪,此时已经完成了他们的“训练”,筛选之后作为竹记的员工,并入了整个体系里。这一些人身上不乏武艺与狠劲,然而到得此时,却与去年被俘时完全变了一个样子,他们大多安静、谦和、守礼,极讲制度与规矩,有些人身上甚至泛着苦行僧一般的气息。
宁毅决定用他们时,其实多少也做了一些防范。日常休息时,仍旧让他们集体在一起,或是锻炼或是安排人给他们讲点课,也会组织出去帮忙别人,做做好事,互相监督。
汴梁内外五家竹记,这些人安排了一部分,城外大院里安排了一部分。外放的人中也安排了一部分,后来准备用马车拖着竹记货物到处跑时,通常成员会是一名推销员,一名苏氏布行的伙计,一名说书人,一名给穷人贩卖零碎物件的伙计,配上两名保镖。
推销员们主要负责去富户串门,布行伙计会跟着准备卖衣服时丈量对方身形。说书人在村子里讲故事,吸引贫户、小孩,卖杂货的伙计便出售一点廉价的小食品,又或是各家各户需要的廉价布匹、针线等物,若是有人需要,花露水、蚊香等物自然也有出售,穷人家买不起很贵的东西,若是买香水、香皂,多半则是为了成亲办喜事。这样的组合,随后成为了标配。
其四,南北灾情开始变急的时候,宁毅便一边控制着竹记的扩张,一面参与了密侦司的赈灾策划。虽然忙,但基本上,两边也都没误事。
就大局而言,若非是宁毅有榆木炮的功劳,有参与赈灾筹划、人员调配有条不紊的能力,秦嗣源等人或许也不会这样简单的将自己的影响力借给宁毅。而在宁毅这边,至少在苏檀儿看来,自己的夫君简直就像是奔走在一条不断绷紧的铁索上。作为生意人,竹记的膨胀之迅速,简直是令人赏心悦目的艺术,但另一方面,这种直接撑到极限的迅速扩张往往让人感到忧虑。
竹记的第三家、第四家、第五家店铺在宁毅还未回到汴梁时其实就已经开始策划。随着第三家的装修投入开始,城外大院里成果推出,几个专门的小作坊就也已经迅速成型。同时宁毅归纳着各种信息,指挥外地的手下做事,又迅速地放出第二批推销人员,同时进入第三批第四批的培训,在这期间还有大院里其它项目的进行、相府赈灾事宜的召唤。
几个月的时间里,宁毅看起来简直像是一个没有极限的信息归纳处理的机器,苏檀儿都有些不明白自家夫君为什么看起来还像是游刃有余的样子。
遍地开花的生意,最先吸收的,是庞大的资金。但就在宁毅投入的钱快要见底的时候,资金回收的趋势,也已经不断变大,回馈过来的收入又被迅速地投入到扩大的生意里,在几个月内,将一切变成了疯狂扩大的漩涡。
由于根基不算稳,原本的人力储备已经开始见底,新人的招募和加入往往会导致体系的动摇加剧,如果是苏檀儿,多半会停下来看看再说。但看起来,至少这个月里,宁毅倒是愈发轻松起来了,手头上,简直像是在享受着这种走钢索的快感,根本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竹记迅速发展的这些事情,李频知道的是不多的。在他而言,能够知道的是随着竹记大车流出的一些传言,包括打听之后,才听说的流传于绿林间的一些消息。与梁山的冲突、杀梁山人的坚决、心魔的名头等等,这天下午,他便在竹记掌柜的引导下见到了宁毅,走进宁家院子时,所见到的一些情景多少也让他更加感到忧虑了些。
当然,与宁毅叙旧时,李频还是收起了心头的这些想法,笑着跟宁毅谈起了为官两年多的见闻,又问及了苏家与梁山的冲突。宁毅对李频还算是欣赏的,这次见面便也算是愉快,不久,李频说起的一个人名,倒引起了他的注意。
“……去南和为县时,曾与宗汝霖宗大人有过一面之缘,后来书信来往,获益匪浅……老大人学识心胸,都令我辈望尘莫及,可惜,去年年底退仕回乡了……也是得罪了人啊,那时,怕是有些心灰意冷的……”
“宗汝霖……宗泽宗大人?”
“嗯,立恒也听过他的名字吧?”
“听人提起过,具体倒是不清楚了。”
“不清楚也好。”李频摇了摇头,“总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或许是觉得这事与宁毅关系不大,李频也就没有再说。一同吃过晚饭之后,宁毅送了李频出去,走到屋檐下,李频才叹了口气:“立恒,你知道吗……百姓不好过啊。”
他为官近三载,此时一声叹息,颇为沉重。宁毅听了,倒也没多想,片刻之后,笑着点一点头。不久,两人约好明日在相府见面,李频领着仆人与师爷离开了。
一路回到竹记的客房里,跟随在他身边的、名为陈判的师爷暂时留了下来,与李频闲聊一阵。陈判好奇,李频便多少说起了在江宁与宁毅相识时的事情,片刻之后,倒也叹了口气。
“……当时我对立恒学识见地,都是颇为佩服的,虽然他有些剑走偏锋,但我辈读书之人,总能守中持正……可一晃三载未见,他所行之路,却与我所料,相差甚远了……唉,许是我想得岔了,可今日所见……”
他说到这里,有些为难,不再说下去。那陈师爷道:“依在下今日所见,这竹记也好、宁府也好,看起来,确实是有几分豪族气象的……他毕竟背后有相府的帮衬,还蓄养了那许多的家奴……”
“其实商贾终是小道,他原本入赘商贾之家,我想他却是不会去沾这些的。却想不到,还是这样……梁山这等江湖纷争,虽说他为家人报仇,没什么可说的,可后来闹到那个份上,他与这些****的牵扯,怕也是越来越深了。陈兄说的是对的啊,行商贾之道,追逐虚利,攀官场、结****、蓄私奴,这些终究是豪族所为,以立恒的能力,能做到这些,我是不奇怪的。可传闻中,竹记还在暗中收粮……最近这等天灾人祸,他还趁机做这种事情,真不明白啊……”
那陈师爷想了想,忍不住开口道:“东家,这等事情……还是置身事外为好啊。”
“岂能如此。”李频笑着摇了摇头,“许是我看得岔了,这几日,总得看清楚一些。我辈君子之交,求的是光明磊落,问心无愧。他若真是误入歧途,我也定要对他规劝一二,以立恒才学,实在不该耽误在这等事上……陈兄,我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不用多说了,此事就算得罪人,我也是该做的。”
宁毅与秦嗣源关系匪浅,自己能得实缺,宁毅是帮了手的,此事若真得罪他,官场上会不会有磕磕绊绊,实在难说。但作为朋友,李频还是决定尽自己所能,做出规劝——当然,他也预留了自己看错的余地,决定这些时日内再瞧瞧。
第二天,李频先去了吏部报备,随后去相府拜访秦嗣源,心中也还想着这件事。不过,不久之后的一个消息,多少冲淡了因这事带来的心绪。那是宁毅过来后不久,李频与他见到了秦嗣源,才说了几句话,名叫尧祖年的老人大笑着进来了,手头拿着一份情报,兴奋地说道:“好消息啊!相爷!立恒!天大的消息啊,哈哈哈哈……”
不久之后,整个相府、整个汴梁城、甚至于整个武朝,都分享了由北面传来的这一好消息。相对而言,其余的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起来。
北面,郭药师与萧干一战,有了结果。谋定而后动的郭药师于腰铺大败萧干,此后一路奔袭,乘胜追击过卢龙岭,杀伤大奚国军队过半。这一场追杀延续了数日,萧干在逃亡中为郭药师部下拦截,枭首于剑下。在这个时代的舞台上又一名重要的将星陨落,郭药师终于完成了武朝北伐的战役中真正的一次胜利。
消息传来时,萧干的首级已经在献来京城的途中,而常胜军还在一路奔袭,扩大战果。
天下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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