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被他的笑惹恼了:“方才不是医正激我留下的么?怎么才半天不到,又反问我再怎么回来了?”
“此一时非彼一时。”丁洪摇摇头,使了个眼神,把她叫到一边:“听闻总管领兵出击了?”
晚云点头。
“领兵多少?”
“一千。”
方洪摇摇头:“那这阳关城里还剩三千人。”
晚云大惊。她知道阳关所剩不多,但没想到才这么点。
“你知道关外戎人有多少?”
晚云深吸一口气,知道必定是个不小的数字。
“两万。”方洪轻声道:“我想让你留下来,是要你的医术,并非你的命。但情形远超我所料。你还年轻,走吧。留着命,日后救更多的人。”
三千挡两万,晚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不敢去想,只握紧了双拳道:“我既回来,就没有再走的道理。医正也不必丧气,殿下说快则四五日就回来,他向来不妄言。只要撑过两日,殿下必定回援!”
*
伤兵多是刀伤和箭伤。
幸好丁洪手上的伤药和布匹充足,轻伤者可自行包扎。但重伤者,则须得马上抢救。
四周无时无刻都有人喊着“医正救命”,晚云四顾,只觉仿佛置身于话本里的炼狱,抬眼垂眸尽是赤红,在无数的手在血色的长河中奋力挣扎,企图抓住一丝希望。
几位医官已经驾轻就熟,不管身边多么纷扰,只专心倒腾着手上的活计。晚云却受不了这种催命符咒,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
但在这种强压中,她想起了她师父。若是她师父,定然眼睛一眨不眨地专注着手上的动作,快速地思考,迅速地判断,仿佛进入一种入定的状态。显然她还欠火候。
一整夜下来,晚云已虚脱得手脚打漂。但最艰难的时候还未来临。
第二日清晨,后方传来消息。隘口突围的戎人亦被肃清。右将军紧急从玉门关调集豆卢军驻守隘口。
但不幸的是,前往应战的阳关城守军全军覆没,总管尹追战死。
休战的空隙,中郎将林岱领五百人前往烽燧清理战场,带回了尹追的尸首,同时带回来的,还有二百伤兵,以及八百战死名册。歼敌千余。
霍良为左郎将,临时补尹追的缺,总领阳关城防。
尹追在阳关城守军威望极高。他的死极大打击了士气。霍良和林岱身体力行地支撑局面。整顿城防,安抚伤兵,重整编队,一切都紧锣密鼓地进行。
一日后,戎人卷土重来。斥候来报,三万不日即达,加上在城外对峙的两万人,共五万敌军。关城上下都笼罩着死亡的气氛。
雪还在下,道路淤堵,他们已经不能期待援兵。
士气一击即溃。有一个人哭,就有第二个人哭。有一个人生了逃跑的念头,就有第二个。众人都在等,看谁成为逃跑的第一人。
晚云无法再坐视不管。
她冲进了主帐,对霍良道:“将军不能不说话。”
霍良和晚云只一面之缘,知道她是齐王的人。可那又如何,一个小小随从何以回天。
霍良和林岱已三天三夜没合眼,疲惫和低落也侵袭着他们。
“常郎有何高见?”霍良平静地问。
“将军须得教众人振作。”晚云坚定地说。
“振作?”霍良苦笑,“何以振作?五万对三千,援军不会来。”
“会!”晚云咬牙道。
霍良困惑地看着她:“莫非常郎有我不知道的消息?”
晚云定了定心神。
她也知道援军不会即刻来,但若坐以待毙,只有一死。若再坚持一会,兴许还有一线希望。
“殿下出发前曾告诉我,若生异变,只需坚持五日,即有援军启程来救。”她脸不红心不跳,“现在三日已过,只需再坚持两日,即可看到希望。”
霍良笑了笑,显然不相信她的话:“我倒是可以这么告诉他们。以五日为期,可届时若无援军,他们可会杀了常郎祭旗。”
“若届时他们还有力气杀我祭旗,岂不还有希望?”晚云坦然笑道,“就这么着吧。”
霍良愣了愣。
却见晚云神色郑重:“我等并非一无所有。城墙坚固,粮草充盈,刀剑锋利,兵强马壮,援军可期可待。所谓困兽犹斗,进亦死退亦死,何不放手一搏?”
林岱在一旁闻言,神色一动。
“霍兄,常郎所言有理。”他随即道,“我们若弃城,便是留着命在,亦受千夫所指。这么多弟兄为了守城去了,我等切不可辱没他们的名声!”
霍良深吸一口气,不再多言,转头道:“令所有人城下列队。”
随从应下,随即奔跑出去。
“此时也是撑得一刻是一刻。”霍良戴上头盔,看了看晚云,道,“常郎走吧,从马厩挑一匹好马。这里本就不是你该来的。”
晚云叹口气:“确实不是我该来的。医帐里还有上百的伤兵,我竟生了闲心到将军这里来聊天。我回去了。”
“你不怕死么?”霍良疑惑。
“怕。”晚云微微笑道,“但殿下不会抛弃我们。这话一点没骗你。”
*
阳关上燃起了熊熊烈火。林岱让人一个劲地添油,恨不得让三千里外的京师都看见。
霍良站在城墙上,俯视城下众人:“你们有人说阳关要亡,收拾了细软要逃?方才却有个大夫跟我说,誓与阳关共存亡。文人尚且如此,我等武将岂敢不战而降?沙州,五十里之遥,若阳关溃败,则生灵涂炭,千里不复生机。这就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担当和作为?我霍良誓不负乡中父老,与诸位生为同袍手足,死为黄泉同路,愿与阳关共存亡!”
林岱在上前一步,拱手,扬声跪道:“誓与阳关共存亡!”
“誓与阳关共存亡!”
尹追说战时无后方,当下,凡是能走能扛的,都被动员到了前边。
*
雪终于停了,天边透出些光。晌午时,大地震动,马蹄轰隆,晚云在医帐里也能感受到外头的紧张。
医帐里面的人也不叫不埋怨了,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